麟德殿的笙歌喧囂，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紗幔，模糊而遙遠地傳入昭陽殿。殿內(nèi)只點了幾盞昏黃的宮燈，光線幽暗，將那些華麗的陳設都浸染上了一層沉郁的陰影。空氣里殘留的冷梅熏香，此刻聞起來也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苦澀。

王慧蜷縮在寬大的拔步床上，厚厚的錦被裹得嚴嚴實實，卻依舊止不住身體深處透出的寒意。一陣陣劇烈的、如同被無數(shù)鋼針攢刺的心絞痛毫無預兆地襲來，讓她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痛楚。冷汗早已浸透了單薄的寢衣，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冰冷的戰(zhàn)栗。臉色蒼白如紙，唇瓣也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顫抖著。

“呃……”又一陣劇痛襲來，她猛地弓起身子，纖細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料，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喉嚨里溢出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仿佛下一刻就要墜入無邊的黑暗。

“公主！公主您再忍忍！太醫(yī)……太醫(yī)馬上就到了！”小環(huán)跪在床邊，急得眼淚直掉，拿著溫熱的濕帕子一遍遍擦拭王慧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聲音帶著哭腔。

“沒……沒用的……”王慧艱難地喘息著，聲音細弱蚊蠅，帶著一絲虛弱的嘲諷，“太醫(yī)院……開的藥……只會讓這‘心疾’……越來越‘根深蒂固’……”她很清楚，這根本不是什么舊疾！這是李貴妃那日指甲上沾染的、不知名的慢性毒素在體內(nèi)積累爆發(fā)的結果！那些所謂的“安神湯”、“滋補藥”，不過是加速毒素滲透的催化劑！

小環(huán)聞言，臉色更加慘白，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曹瑾那刻意拔高、帶著一絲邀功意味的尖細嗓音：“陛下駕到——！”

厚重的殿門被推開，啟明帝裹著一身寒氣，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顯然是直接從麟德殿的宴席上趕來的，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酒意和一絲被驚擾的不耐，但看到床上蜷縮成一團、痛苦不堪的王慧時，眉頭立刻緊鎖起來，眼中掠過一絲真實的驚怒和……不易察覺的復雜。

“怎么回事？！”皇帝的聲音帶著帝王的威嚴和壓抑的怒火，目光掃過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jiān)，“太醫(yī)呢？都是死的嗎？！”

“回……回陛下！”曹瑾連忙躬身，聲音帶著惶恐，“太醫(yī)院的幾位大人……都……都看過了，說是公主殿下舊日心疾復發(fā)，癥候兇險，已用了安神定痛的方子，可……可不見起色啊！”他一邊說，一邊偷偷抬眼觀察皇帝的臉色。

“廢物！”啟明帝怒斥一聲，看著王慧痛苦的模樣，煩躁地踱了兩步。麟德殿的亂局剛勉強壓下，這邊他最“寵愛”的女兒又突發(fā)惡疾，還偏偏是在賜婚的當口！這接二連三的變故，讓他心頭那股無名火越燒越旺！尤其是想到御花園那場未遂的栽贓和袖中的迷情香，再看此刻王慧這突如其來的“舊疾”，他心底的疑云越來越重！

“陛下，”曹瑾覷著皇帝的臉色，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低聲道，“公主殿下鳳體違和，太醫(yī)院束手……老奴斗膽，聽聞京中近日來了一位游方的神醫(yī)，姓蘇名硯清，一手銀針渡穴之術出神入化，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陛下您看……”

“蘇硯清？”啟明帝腳步一頓，旒珠后的目光銳利如電，“何許人也？底細可查清了？”

“回陛下，此人來歷神秘，但醫(yī)術確實神乎其技。前日戶部侍郎家的老夫人痰厥之癥，太醫(yī)院都下了病危，就是被這位蘇公子幾針給扎回來的！坊間都傳他是‘杏林圣手’……”曹瑾連忙將打聽來的消息說出。

啟明帝看著床上呼吸急促、痛苦蜷縮的王慧，又想到麟德殿上她那驚鴻一瞥的“擲果”和暴露的武功……這個女兒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多，絕不能讓她在這個時候出事！他需要一個答案，也需要一個能穩(wěn)住局面的人！

“傳旨！”啟明帝猛地轉身，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立刻宣蘇硯清入宮！為昭華公主診治！若有半分差池，提頭來見！”

“遵旨！”曹瑾精神一振，連忙躬身領命，小跑著出去傳旨。

殿內(nèi)再次陷入一片壓抑的死寂，只剩下王慧痛苦的喘息聲。啟明帝站在床邊，目光沉沉地落在女兒蒼白如紙的臉上，眼神復雜難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鈍刀割肉。王慧只覺得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絞痛越來越劇烈，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小環(huán)不停地更換著溫熱的帕子，卻無濟于事。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終于再次響起腳步聲。這一次，腳步聲輕緩、從容，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能撫平人心頭的焦躁。

“啟稟陛下，蘇硯清奉旨覲見。”一個清朗溫潤、如同玉石相擊般的男聲在殿門口響起，不高不低，卻清晰地穿透了殿內(nèi)的沉郁。

王慧艱難地掀起沉重的眼皮，透過朦朧的淚光和水汽望去。

殿門處，光影交錯間，一道頎長的身影逆光而立。

來人穿著一身極其素凈的月白色長衫，衣料是上好的素錦，沒有任何繁復的紋飾，只在領口和袖口處用銀線繡著幾片疏落的竹葉，清雅至極。外罩一件同色的、質地輕薄的素紗外袍，行走間衣袂飄然，仿佛不染塵埃。他身形挺拔如修竹，一頭墨發(fā)用一根簡單的青玉簪松松束在腦后，幾縷發(fā)絲垂落鬢角，更添幾分閑適風流的韻味。

他的面容在昏黃的宮燈下逐漸清晰。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鼻梁高挺，唇色是健康的淡櫻色。最令人難忘的是那雙眼睛，清澈、溫潤，如同上好的暖玉，又似蘊藏著星光的深潭，帶著一種洞悉世情卻又悲憫眾生的平和。當他抬步走進殿內(nèi)時，周身仿佛自帶一股清冽的藥草氣息，瞬間沖淡了殿內(nèi)濃重的病氣和熏香。

溫潤如玉，謙謙君子。這是王慧腦海中瞬間閃過的詞句。與他“神醫(yī)”的名號相比，眼前這人更像是一位飽讀詩書的世家公子，帶著一種超然物外的寧靜氣質。

“草民蘇硯清，叩見陛下。”蘇硯清走到御前，從容不迫地躬身行禮，姿態(tài)優(yōu)雅，不卑不亢。聲音清朗依舊，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免禮。”啟明帝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蘇硯清身上掃視，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壓迫，“蘇先生，公主突發(fā)惡疾，痛苦難當。太醫(yī)院束手無策。朕聞先生醫(yī)術通神，特召你前來。若能救得公主，朕重重有賞！若……”后面的話沒有說，但那冰冷的威脅已不言而喻。

蘇硯清神色平靜，仿佛那無形的帝王威壓只是拂面清風。他微微頷首：“草民自當竭盡全力。”說罷，目光轉向床榻上的王慧，溫潤的眼眸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和醫(yī)者的專注。“公主殿下，草民失禮了。”

他走到床邊，并未立刻診脈，而是先仔細地、如同欣賞一件易碎的藝術品般，觀察著王慧的臉色、唇色、呼吸的頻率和痛苦時身體蜷縮的姿態(tài)。那目光專注而柔和，不帶絲毫狎昵，只有純粹的醫(yī)者仁心。

王慧在他溫潤平和的目光注視下，心頭那股因劇痛和猜忌而翻涌的戾氣，竟奇異地被撫平了一絲。她微微松開緊攥衣襟的手，虛弱地點了點頭。

蘇硯清這才在宮女搬來的繡墩上坐下，伸出三根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極其干凈的手指，輕輕搭在王慧露在錦被外、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腕脈上。

他的指尖微涼，觸碰到王慧滾燙的皮膚時，帶來一絲奇異的舒適感。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啟明帝、曹瑾、小環(huán)，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蘇硯清搭脈的手指和他沉靜的側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蘇硯清微閉著雙眼，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神情專注得如同沉浸在一場無聲的對話中。他的手指在王慧的腕脈上極其輕微地移動、按壓，仿佛在捕捉著最細微的、常人無法感知的生命律動。

王慧只覺得一股溫潤平和的暖流，似乎正順著那三根微涼的手指，緩緩滲入自己冰寒刺骨、劇痛翻攪的經(jīng)脈之中。雖然無法立刻驅散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寒意，卻如同在無邊黑暗中點亮了一盞微弱的燭火，帶來了一絲微茫的暖意和支撐。

良久。

蘇硯清緩緩睜開雙眼。那雙溫潤如玉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卻異常銳利的波動，如同平靜湖面下驟然涌動的暗流。他并未立刻收回手指，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似乎在斟酌著如何開口。

他抬起眼，目光迎向啟明帝帶著詢問和壓迫的視線，聲音依舊清朗平和，卻多了一絲凝重：“陛下，公主殿下脈象沉澀而促，關尺兩部尤甚，如豆粒滾動，時有時無，此乃心脈受邪、氣血凝滯之危兆，確似舊日心疾復發(fā)之狀……”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啟明帝眉頭緊鎖，眼中不耐更甚：“太醫(yī)院也是這般說辭！可有良策？”

蘇硯清的目光卻并未離開王慧蒼白痛苦的面容。他微微俯身，湊近了些許，動作自然得如同醫(yī)者查看病人氣色。就在這俯身的瞬間，他那清朗溫潤的聲音，如同三月里拂過新柳的微風，極低、極輕地送入王慧的耳中，清晰得如同耳語，卻又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篤定：

“公主殿下脈象……似有異物盤踞心脈之畔，非尋常心疾。此物……陰寒刁鉆，恐非藥石能速解。”

異物？！

盤踞心脈？！

王慧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瞳孔深處瞬間掀起驚濤駭浪！不是因為那依舊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因為蘇硯清這石破天驚的低語！

他看出來了！他真的看出來了！這根本不是心疾！是毒！是李貴妃那妖異的蔻丹帶來的、潛伏在她體內(nèi)的劇毒！他竟然能僅憑三根手指搭脈，就精準地判斷出毒素盤踞的位置和特性？！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巨大的震撼，瞬間席卷了王慧的全身！這蘇硯清……絕非尋常醫(yī)者！他的醫(yī)術，簡直到了鬼神莫測的地步！

而蘇硯清，在說完這句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低語后，神色已然恢復如常。他直起身，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對著啟明帝恭敬地拱手，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清朗：

“公主殿下癥候兇險，心脈受損，氣血兩虧，需以銀針渡穴之術先行疏通經(jīng)絡，鎮(zhèn)靜止痛，再輔以湯藥徐徐調(diào)養(yǎng)，或可緩解一二。請陛下允準草民施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