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區(qū)的騷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雖暫時被隔絕於高牆鐵門之內，但其引發(fā)的暗流卻已迅速沿著錯綜複雜的管道，湧向了淵海城這具龐大軀體的不同心臟。青幫總壇隱於公共租界邊緣一棟看似體面的西式灰磚洋樓內，樓外無匾無牌，僅有兩隻石獅子鎮(zhèn)守門前，獅眼冰冷，睥睨著街道。頂層一間寬敞辦公室內，杜七爺負手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背影如同一塊浸透了寒氣的礁石。他望著窗外租界鱗次櫛比的屋頂和更遠處模糊的江景，臉上慣常掛著的豪爽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陰沉得能滴出水的鐵青。他年紀約莫五十上下，穿著一身裁剪合體的藏青色長衫，手腕上繞著一串油光烏亮的沉香木念珠。此刻，這雙能開碑裂石的手正緊緊攥著，手背上青筋虯結。辦公室內還垂手肅立著幾名心腹弟子，大氣也不敢喘。地上散落著摔碎的瓷杯碎片，茶葉和水漬濺開，顯是剛剛經歷過一場雷霆之怒。「……這麼說，」杜七爺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壓抑著滔天的怒火，「一隻該死的老鼠，鑽進了老子的庫房，打傷了守衛(wèi)的屍傀，還當著你們這麼多人的面，順走了庫裡最重要的『貨』，然後大搖大擺地消失了？」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冰冷的殺意。為首的弟子頭垂得更低，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七爺息怒！那傢伙絕非普通人，身手詭異得很，像是會法術……兄弟們的子彈根本沾不到他的邊，那些『先生』們佈置的手段也好像對他效果不大……他對環(huán)境熟悉得嚇人，一眨眼就不見了……」「法術？」杜七爺猛地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老子花大價錢請來的『先生』，佈下的天羅地網，擋不住一個會點邪門歪道的毛賊？還是你們這幫廢物自己沒用，找藉口搪塞老子？！」那弟子嚇得渾身一顫：「不敢欺瞞七爺！千真萬確！阿彪他們都看見了，那人的手指會發(fā)光，一戳就讓鐵屍受了重創(chuàng)……而且他好像能看見那些無形的陷阱，全都繞開了……」杜七爺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走到辦公桌後沉重地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念珠。不是普通的小毛賊。是衝著那批「特殊貨物」來的。能無視「匠」那邊派人佈置的防護手段，精準地找到並帶走了最新一批核心部件……這絕非偶然。是探靈組？還是其他覬覦「爐心」的對頭？損失一批部件固然肉痛，但更讓他震怒和隱隱不安的是這個隱藏極深的秘密庫房暴露了。雖然最重要的「爐心純膏」並未存放在那裡，但那個庫房是他整個網絡的重要中轉節(jié)點之一?！附场鼓沁吶羰侵馈氲侥莻€性情乖戾、終日與地火金屬為伍的傢伙，杜七爺心頭又是一陣煩躁。還有工部局那邊的洋大人……他們只問結果，不管過程?！覆椤！苟牌郀數穆曇衾溆踩玷F，「動用所有能動用的人手，給老子刮地三尺，也要把那個該死的老鼠挖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是！七爺！」幾個弟子如蒙大赦，連忙應聲?！高€有，」杜七爺補充道，眼神陰鷙，「加強所有庫房，尤其是『甲字號』庫的守衛(wèi)。『先生』們佈置的手段，全部檢查一遍，不夠的，再去請！錢不是問題！要是再出一點紕漏……」他沒有說下去，但那冰冷的語氣已經說明了一切。弟子們退出去後，杜七爺猛地一揮手，將桌上那部昂貴的電話機掃落在地，發(fā)出砰然巨響！發(fā)洩過後，他喘了幾口粗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從抽屜深處取出另一部造型精巧的電話機，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響了許久才被接起，那邊傳來一個略顯尖細、帶著金屬摩擦般質感的聲音：「說?！埂浮航场粠煾?，我這邊出了點小意外?！埂敢馔?？」對面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什麼意外？我交給你的那批『蝮蛇齒輪』後天必須送到指定地點測試！這關係到『熔爐』下一次『投料』的效率和『純膏』的產出質量！」「我知道。就是存放那批齒輪的庫房被人闖入了。損失了一些零件?！闺娫捘穷^沉默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尖利的斥責：「杜七爺！你是怎麼做事的？！那些東西傾注了我的心血！耗費了多少珍稀材料？！你竟然讓人闖進庫房偷走了？你的守衛(wèi)都是擺設嗎？我佈置的『千蛛萬毒障』呢？難道是茅山掌教親自來了？！」杜七爺被質問噎得臉色發(fā)青，卻又不得不忍耐：「來人身手極為了得，似乎專門克制各種術法陷阱。不過『匠』師傅放心，丟失的只是少量成品，核心的『爐心』和『純膏』配方絕無洩露之虞。我會立刻想辦法補齊損失，絕不耽誤『熔爐』的進度！」「補齊？說得輕巧！」「匠」的聲音充滿惱火，「那些材料是那麼好找的嗎？時間！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冕』催得緊，『閥』那邊也在等著要貨！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疏忽，整個計劃都可能受到影響？！」聽到「冕」和「閥」的名號，杜七爺臉色更加難看?！肝颐靼住Ｕ垺航场粠煾翟賹捪迬兹眨冶囟▋A盡全力……」「儘快！」「匠」不耐煩地打斷，「我會讓徒弟再趕製一批，但材料你必須加倍補給我！還有，加強守衛(wèi)！如果再有下次，我會直接向『冕』建議，換一個更可靠的『藏』！」咔噠一聲，那邊直接掛斷了電話。杜七爺握著話筒，臉色由青轉紫，猛地將話筒狠狠砸在話機上！該死的「匠」！不過是個躲在暗無天日地洞裡打鐵的工匠，竟敢如此對他說話！還有那高高在上的「冕」……總有一天……他眼中閃過一絲猙獰，但很快又被理智壓下。他再次拿起電話，撥通了另一個號碼。這個號碼，直通公共租界工部局某位實權人物的辦公室。---公共租界工部局大樓頂層，豪華辦公室內，警務處高級副總監(jiān)沃爾特·范德維爾正悠閒地品嚐著雪茄。他年紀約四十許，金髮梳理得一絲不茍，藍眼睛銳利而冰冷。桌面的電話響起。他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慢條斯理地拿起話筒?！肝?，我親愛的杜先生，這個時間打來，是有什麼好消息嗎？是下一批『保健品』的交付日期能提前了？」電話那頭，杜七爺的聲音極力保持鎮(zhèn)定：「范德維爾先生，打擾了。關於『保健品』……恐怕要暫時延後幾天?！刮譅柼啬樕系男θ莸ィ骸秆俞?？杜先生，這可不像你的作風。我的很多『朋友』，都在等著這批貨來維持他們的『活力』。」杜七爺解釋道：「實在是因為出了一點意外。倉庫遭到了破壞和盜竊，損失了一批重要原材料，導致生產暫時中斷。不過您放心，我已經在全力處理，很快就會恢復正常?！埂副I竊？在淵海城，還有人敢動你杜七爺的東西？知道是誰幹的嗎？」「還在查。對方很狡猾。我懷疑……可能和那個『探靈組』有關?！埂柑届`組？」沃爾特重複了一遍，指尖輕輕敲擊桌面。他當然知道這個部門，之前並未太過在意。但現在，這個名字竟然和他重要的供應鏈扯上了關係？「他們似乎盯上了我們這條線?！苟牌郀斣囂降溃阜兜戮S爾先生，您看……能否通過工部局這邊，給他們施加一些壓力？讓他們知道規(guī)矩，有些領域不是他們該碰的。這樣也能保證我們的合作順利進行?！刮譅柼爻聊蹋骸腹げ烤钟泄げ烤值囊?guī)矩。沒有確鑿證據，我們很難直接干涉他們的內部事務……」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不過……維持租界秩序，保障正當商人的權益，是工部局的責任。如果某些機構的行為確實干擾了商業(yè)活動，甚至威脅到了重要投資項目的安全……我們不會坐視不管。」「我會讓警務處對探靈組近期的越權調查行為提出正式質詢。同時，」沃爾特的聲音壓低，帶著冷冽，「關於原材料短缺的問題……或許我們可以換一個更有效率的思路。租界內那些無用的垃圾太多了，不如為范德維爾先生和您的『朋友』們的健康事業(yè)貢獻一點價值。我想，警務處很樂意『清理』出一些名額，交給您來『廢物利用』?！苟牌郀數穆曇敉赋鲆唤z驚喜和殘忍：「范德維爾先生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效率。我要看到效率。無論用什麼方法，儘快恢復供應。我不希望再聽到下一次『延後』的消息。至於那些不開眼的蒼蠅……我會讓他們明白，在淵海城，誰才是真正制定規(guī)則的人。」「明白！多謝范德維爾先生鼎力相助！我一定儘快解決問題！」結束通話後，沃爾特將雪茄按滅，臉上已無半分笑意。他拿起內部電話：「給我一份關於『探靈組』所有成員的詳細檔案和近期活動報告。另外，準備一份公函，以警務處名義，對探靈組未經通報擅自在租界內進行危險調查、擾亂商業(yè)秩序的行為提出嚴正關切和警告，要求他們即刻停止所有未經許可的行動，並做出書面解釋?！狗畔码娫?，他走到窗邊，俯瞰著腳下這座城市，藍眼睛裡閃爍著算計與冷酷的光芒?！柑届`組……一群不懂規(guī)矩的黃皮猴子?？磥?，需要給他們套上更緊的韁繩了?！?--林啟強並不知道工部局高層辦公室裡的這場密談。他憑藉對城市陰暗角落的熟悉，早已將追兵甩得無影無蹤，繞道前往一個極少動用的安全屋——華界與法租界交界處舊式公寓樓頂層的小房間。房間裡只有基本家具，蒙著厚灰。他反鎖好門，檢查了窗戶和通風口，這才靠牆坐下，長吁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放鬆，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疲憊感和舊傷處針扎似的疼痛。他從懷中掏出那個冰涼沉重的金屬部件，就著微弱天光打量。這東西不過拳頭大小，卻異常沉重，觸手冰寒。材質非金非鐵，呈暗沉的灰黑色澤，帶細密星辰斑點。形狀極其複雜，由多個精密咬合的微小齒輪和奇異槓桿構成，結構巧奪天工。尤其在那些細小表面，還鐫刻著比髮絲更細的扭曲符文，這些符文構成邪異整體，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能量波動，看久了讓人心神動盪。林啟強嘗試將一絲極微弱的靈力探入其中，卻如同泥牛入海，被瞬間吞噬，反而引動符文微亮，反饋回一股更加陰冷邪惡的氣息衝擊心神。他連忙切斷靈力，臉色微變。好邪門的東西！這絕不僅是機械零件，更像是邪術的載體或儀式核心構件。那個「匠」，究竟是什麼來頭？他將部件緊緊握在手心，冰冷的觸感讓他保持清醒。這次冒險雖然打草驚蛇，但收穫至關重要。這東西就是敲開「十三相」堅硬外殼的第一塊磚。必須盡快交給曾炳九他們研究。休息片刻，感覺體力稍復，林啟強將部件小心收好，起身準備離開。然而，就在他剛打開房門邁出一隻腳的瞬間，一種極輕微卻又清晰的「咔嚓」聲傳入耳中——像是有人不小心踩斷了樓下巷口的枯枝。在這個時間地點，這聲輕響顯得無比突兀和刻意。林啟強的身體瞬間僵住，所有感官提升到極致。被跟蹤了？什麼時候？怎麼可能？他緩緩收回腳，無聲地將門虛掩上一條縫隙，目光銳利地掃向樓下昏暗的巷口。巷口空無一人。只有風吹過地面廢紙的細碎聲響。然而，那種無形的、彷彿被毒蛇盯上的冰冷危機感，卻如同潮水般緩緩蔓延開來，浸透了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