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的哨音尖銳而雜亂，如同受驚的鳥群，刺破了城西亂葬崗死寂的夜空。雜沓的皮靴聲踩過泥濘和荒草，手電筒的光柱在倒塌的墓碑和塌陷的養屍窟入口處來回掃射，映出一張張或驚疑、或惶恐、或強作鎮定的面孔。煤油燈和馬燈晃動的光暈下，喬恩那高大的身影正與一個佩戴巡長肩章、臉色鐵青的中年男子急促地交談著，手指不斷指向那徹底被泥土巖石封死的洞口。鄭佩儀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帶著驚魂未定的林曉薇和氣息略顯疲憊的玄墨，悄然退出了這片混亂之地。空氣中瀰漫的屍臭與塵土味尚未散盡，但她清冷的眸子裏，已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靜。林啟強最後那句話，如同餘燼中的暗火，在她心底灼燒。「餿肉不止一鍋…灶不止一口…」還有那本被他帶走的、寫滿「銅匠」、「九熔」、「新火」、「藏爺」等詭異代稱的藍布賬本。她沒有試圖去追尋林啟強那融入夜色的蹤跡。那個男人像一頭受傷而警惕的孤狼，渾身纏繞著秘密與危險，強行追逼，只會激起更兇猛的反噬。但這條線，絕不能斷。「曉薇，」鄭佩儀停下腳步，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冷澈，「你先帶玄墨回探靈組，將今夜之事，尤其是那尊『佛口蛇心』邪像和行屍特徵，詳細報予蘇組長知曉。」「那佩儀姐你呢？」林曉薇抱著恢復小貓形態、懶洋洋蜷在她懷裏打哈欠的玄墨，擔憂地問。玄墨的金銀異瞳瞥了鄭佩儀一眼，又懶懶閉上，額頭金印黯淡，顯然剛才在養屍窟消耗不小。「我去查點東西。」鄭佩儀沒有多言，只是輕輕拍了拍林曉薇的肩膀，「放心，我不會走遠。」她的目光，投向了棚戶區邊緣那條通往更繁雜市井的、燈火相對密集些的街道。那裏，魚龍混雜，信息如同地下暗河，自有其流通的管道。林曉薇乖巧地點頭，抱著玄墨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鄭佩儀則轉身，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青煙，悄無聲息地掠向另一條狹窄、掛滿晾衣竹竿、瀰漫著廉價脂粉和隔夜餿水氣味的巷弄。她需要去找一個人，一個遊走在灰色地帶、只要價錢合適，什麼消息都敢賣也都能弄到的「包打聽」。***與此同時，法租界邊緣，靠近老城廂的一片區域。這裏沒有外灘的璀璨繁華，也沒有棚戶區的絕望破敗，更多的是擠擠挨挨的石庫門里弄、嘈雜的作坊鋪面、以及終年瀰漫著各種金屬研磨、油脂、煤煙混合氣息的街道。空氣裏迴盪著單調而重複的**金屬敲擊聲**，從早到晚，幾乎不曾停歇。這裏是上海灘大大小小銅匠鋪、鐵匠鋪、白鐵作坊的聚集地之一。一家門臉狹小、招牌被油煙熏得看不清字號的銅匠鋪裏，此刻卻亮著燈。鋪面狹窄，地上堆滿了各種銅片、鐵料、半成品的鍋壺瓢盆，以及說不出用途的奇形金屬零件。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銼刀、鉗子、錘子，在昏黃的電燈泡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空氣裏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金屬粉塵、灼熱的煤煙、以及某種…若有若無的、極其怪異的腥甜氣味**。源雅人站在這擁擠雜亂的鋪子中央，略顯侷促。他依舊穿著那身筆挺的咖啡色條紋西裝，外面罩著一件質地精良的米色風衣，手裏拎著一個小巧的鱷魚皮公文箱。這身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紳士裝扮，讓他顯得有些突兀。但他臉上依舊保持著那溫和而略帶疏離的標準笑容，碧藍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掃視著鋪子裏的一切，尤其是那些非民用品的、帶著明顯**工業或軍工痕跡**的金屬部件。一個赤著膊、渾身油汗、肌肉虯結的壯碩學徒，正掄著一柄大錘，吭哧吭哧地敲打著一塊燒紅的銅餅，火星四濺。他瞥了一眼源雅人，眼神麻木，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請問，」源雅人微微提高聲音，用略帶關西口音的中文，禮貌地開口，「張師傅在嗎？」敲打聲停頓了一瞬。那壯碩學徒抬起汗涔涔的臉，用掛在脖子上的髒毛巾抹了把臉，粗聲粗氣地道：「老闆在後頭忙！有啥事？」源雅人從風衣內袋裏掏出一張燙金的名片，遞了過去，笑容無可挑剔：「敝姓源，從虹口來。久聞張師傅手藝精湛，尤其擅長修復一些…**古舊精巧的西洋機械**，特來拜訪，想請張師傅幫個忙。」他刻意加重了「古舊精巧的西洋機械」幾個字，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牆角一堆明顯是報廢軍械上拆下來的、帶有精密齒輪的零件。那學徒接過名片，歪著頭看了看上面拗口的日文和中文對照，又上下打量了源雅人幾眼，似乎判斷著來人的分量和意圖。虹口來的日本商人，在這片地界並不罕見，多是來淘換些便宜五金零件或者找手藝人仿製些東西。「等著。」學徒將名片隨手塞進滿是油污的褲兜，丟下兩個字，轉身撩開一道沾滿油漬的厚重**藏青色土布門簾**，鑽進了後間。門簾掀起的瞬間，一股更加濃烈、更加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那不僅僅是煤煙和金屬燒紅的味道，更夾雜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彷彿某種油脂被極高溫度灼燒後產生的異樣腥甜**！源雅人鼻翼微不可察地動了動，碧藍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銳芒。這氣味…絕非尋常打鐵鑄銅所能產生。後間裏傳來幾聲低沉的、含糊不清的交談聲，似乎是那學徒在稟報。片刻之後，門簾再次掀開。一個身影走了出來。這人年紀約莫五十上下，身材不高，卻極其粗壯敦實，如同一個沉甸甸的鐵砧。他穿著一件髒得看不出原本顏色、沾滿金屬碎屑和燒灼痕跡的皮圍裙。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手**——異常寬大，指節粗壯如同鐵鑄，佈滿了厚厚的老繭和縱橫交錯的陳年燙傷疤痕，指甲縫裏塞滿了黑乎乎的油泥。這雙手，僅僅是隨意地垂在身側，就給人一種能輕易捏碎磚石的壓迫感。然而，與這雙充滿力量的手形成詭異對比的，是他的**臉**。一張瘦削、枯槁、幾乎沒有什麼肉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皮膚是常年被爐火烘烤的暗紅色，卻透著一種不健康的灰敗。他的眼神渾濁而遲滯，看人時彷彿隔著一層毛玻璃，缺乏焦距。唯有在掃過源雅人那身價值不菲的西裝和皮鞋時，那渾濁的眼底深處，才極快地掠過一絲**市儈的精明**。他就是這間銅匠鋪的老闆，人稱——**鐵手張**。「東洋先生？」鐵手張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尋我做啥生活？」他說話時，嘴角習慣性地向下撇著，透著一股匠人特有的、對「體面人」隱隱的不耐與倨傲。那雙鐵手隨意在圍裙上擦了擦，金屬碎屑簌簌落下。源雅人臉上的笑容愈發溫和無害，微微欠身：「張師傅，打擾了。鄙人源雅人，經營一家小小的貿易行，對一些古老的西洋機械頗有興趣。」他打開手中的鱷魚皮公文箱，裏面並非文件，而是鋪著黑色天鵝絨，上面穩穩固定著一個**零件極其複雜、佈滿精細黃銅齒輪和發條、但明顯有多處損壞斷裂的…古董級別航海鐘機芯**。「此物乃鄙人偶然所得，心愛不已，可惜損毀嚴重。聽聞張師傅是上海灘唯一能讓此等老物件『起死回生』的妙手，」源雅人語氣誠懇，帶著恰到好處的恭維，「特冒昧前來，無論價錢，只求師傅能施展神通，讓它重新走動。」他指了指那堆報廢軍械零件，「我看師傅這裏，連軍艦上的精密件都能擺弄，修復這老鐘，想必不在話下。」鐵手張那雙渾濁的眼睛，落在了公文箱裏那枚極盡精巧複雜的航海鐘機芯上。他那張枯槁的臉上，肌肉似乎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並非驚嘆，也非為難，而是一種…**極其隱晦的厭惡與不屑**？彷彿看到的不是一件值得挑戰的藝術品，而是一件…**浪費時間的垃圾**。但他掩飾得極好，那絲情緒一閃即逝。他伸出那雙鐵鑄般的大手，粗魯地將機芯從天鵝絨襯墊上拿了起來，湊到昏黃的燈光下，隨意地撥弄了兩下斷裂的齒輪和發條，發出「咔噠」的輕響。「老古董了，」鐵手張沙啞地開口，語氣平淡無波，「齒輪鋼口疲了，發條也鏽死了，修起來麻煩得很。費工費料，價鈿不小。」他將機芯隨手丟回公文箱，像是丟掉一塊廢鐵，渾濁的眼睛看向源雅人，帶著明顯的敷衍，「東洋先生還是另請高明吧。我這裏活多，忙不過來。」這拒絕，來得又快又生硬，甚至懶得虛與委蛇地報個高價嚇退對方。源雅人臉上的笑容不變，碧藍的眼眸深處卻掠過一絲瞭然。他沒有堅持，也沒有因對方的無禮而動怒，只是慢條斯理地合上公文箱，語氣依舊溫和：「是嗎？那真是太遺憾了。看來是我冒昧了。」他話鋒一轉，彷彿不經意地掃視著擁擠的鋪面，目光在那怪異的腥甜氣味傳來的後間方向停留了一瞬，狀似隨意地問道：「張師傅這裏生意如此興隆，是在趕製什麼大件嗎？我方才好像聞到一股…很特別的熔煉氣味，非同一般啊。」鐵手張那張枯槁的臉瞬間繃緊！渾濁的眼底猛地閃過一絲**凌厲的警惕**！雖然只有一瞬，卻被源雅人精準地捕捉到了。「冇啥特別！」鐵手張的聲音陡然變得生硬冰冷，如同被觸碰到了逆鱗，帶著毫不掩飾的逐客意味，「熔銅煉鐵，不就是煙火氣！東洋先生要是冇別的事，就請便吧！我這裏地方小，轉不開身！」他說著，甚至向前踏了一小步，那敦實粗壯的身軀隱隱帶上了一絲壓迫感，那雙鐵手也無意識地攥緊了些。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滯。就在這時，鋪子外面，傳來一陣輕快卻略顯突兀的、帶著濃重關西口音的日語哼唱聲。「?櫻花啊~櫻花啊~暮春時節天將曉~?」只見一個穿著粗布印花衫、頭上包著同色頭巾、腰間繫著圍裙、一副標準「包飯作」女工打扮的女子，手裏提著一個**雙層的紅漆大食盒**，正一搖三晃地從街口走來。她微微低著頭，頭巾遮住了部分額頭，臉上似乎還蹭了些煤灰，顯得有些邋遢。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透著一股與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靈動和…狡黠。正是偽裝後的樸佳人。她似乎完全沒感受到鋪子裏凝重的氣氛，徑直走到銅匠鋪門口，用生硬的中文大大咧咧地喊道：「張師傅！儂定的『特製工友飯』送來嘍！今朝加料，保證夠勁道！」說著，她就要撩開門簾往裏闖。那壯碩學徒愣了一下，似乎沒接到今天有送飯的通知，下意識想攔。鐵手張的眉頭狠狠皺起，臉上閃過極度的不耐煩，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擾極為不滿。他此刻只想趕緊打發走這個難纏的東洋人，根本無心理會什麼送飯的。「擱外頭！」鐵手張不耐煩地揮了揮他那雙鐵手，如同驅趕蒼蠅，看都沒看樸佳人一眼，注意力依舊牢牢鎖定在源雅人身上，生怕他再探究什麼。「哦哦，好嘞！」樸佳人從善如流，臉上堆著憨厚的笑容，順勢就將那沉重的紅漆食盒放在了門口一個相對乾淨的木箱上。就在她彎腰放置食盒的瞬間，她的身體極其巧妙地擋住了身後鐵手張和學徒的視線，手臂看似無意地輕輕一碰掛在牆壁上的一卷**閒置的、用來繪製草圖的劣質宣紙**。那卷宣紙被這一碰，「啪嗒」一聲輕響，散落開來，幾張畫著凌亂線條的紙頁飄落在地。「哎呀！對勿起對勿起！」樸佳人連忙道歉，手忙腳亂地蹲下身去撿那些散落的紙張。她的動作看起來毛手毛腳，卻在撿拾的過程中，手指極其迅速地在其中一張飄落到角落、沾染了油污的草圖上**輕輕一抹**！指尖過處，一層極其微弱的、幾乎無色的**熒光粉末**，無聲無息地沾染在了那張草圖的邊角。做完這一切，她才將所有宣紙胡亂捲起，重新掛回牆上，臉上依舊是那副憨厚抱歉的笑容：「對勿住哈張師傅，冇碰壞東西吧？」鐵手張根本沒在意這小插曲，他的全部心神都在如何儘快打發源雅人上，只是極不耐煩地從喉嚨裏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樸佳人放好紙卷，提著空了的食盒，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臨走前，那雙靈動的眼睛極快地與源雅人對視了一眼，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懵懂女工的模樣，哼著不成調的日本民歌，搖搖晃晃地走遠了。這一段小插曲，看似無足輕重，卻恰到好處地打破了鋪子裏凝滯的對峙氣氛。源雅人臉上的笑容重新變得無懈可擊，他彷彿對鐵手張驟然的冷硬毫無察覺，順勢微微欠身：「既然張師傅不便，那鄙人就不多打擾了。告辭。」他提起公文箱，轉身便走，毫不拖泥帶水。鐵手張看著源雅人乾脆離去的背影，渾濁的眼睛裏警惕未消，反而更深了些。他站在原地，直到源雅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道轉角，這才猛地轉身，對著那壯碩學徒低聲吼道：「關門！今天不做生意了！」學徒愣了一下，連忙應是，手忙腳亂地去拉攏鋪面的木板門。鐵手張則煩躁地扯下身上的皮圍裙，狠狠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鑽進了那掛著藏青色門簾的後間。門簾落下，隔絕了內外。隱約間，似乎能聽到後間傳來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以及某種**沉重的金屬器物被狠狠摜在地上的刺耳撞擊聲**。***半個時辰後，距離銅匠鋪兩條街外的一處僻靜茶樓二樓雅間。窗戶緊閉，擋住了外面的市聲。桌上一壺龍井早已涼透。源雅人與已經換回日常裝束、臉上煤灰洗淨、露出明媚笑容的樸佳人對坐。源雅人從風衣內袋裏，取出一個僅有懷錶大小、卻構造極其精密的**純銀鑲琺瑯「靈紋顯影盤」**。盤面並非指針數字，而是佈滿了細密如蛛網的銀色紋路，中心嵌著一小塊如同貓眼石的晶體。他將顯影盤平放在桌上。樸佳人則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琉璃瓶，拔開塞子，將裏面一點微乎其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熒光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在顯影盤中心的晶體之上。隨即，源雅人雙手懸空，覆於顯影盤之上，十指如同撫琴般急速變幻了幾個優雅而古奧的**陰陽訣印**！一絲極其精純的靈力，自他指尖注入顯影盤。「嗡——」盤面上那些銀色紋路瞬間亮起柔和的白光！中心的晶體將那點熒光粉末吸收，光芒流轉！片刻之後，一幅**極其模糊、扭曲、斷斷續續**的**暗紅色能量殘影圖像**，如同水中的倒影，艱難地從顯影盤上方浮現出來！那似乎是一張**草圖**的殘影！圖像的大部分都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辨認出一些**極其複雜、相互咬合、遠超尋常機械結構的巨大齒輪和槓桿**的輪廓！這些結構圍繞著一個**如同熔爐核心般的巨大圓形**佈置！而在圖像最下方，一個相對清晰的角落裏，用一種狂亂而壓抑的筆觸，寫著幾個扭曲的墨字——**「九熔…屍爐…」**還有一行更小、幾乎被狂暴的能量殘影淹沒的註解小字：**「…陰煞為炭…怨骨為薪…鑄…」**後面的字跡，徹底模糊，無法辨識。顯影盤上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那幅令人不安的草圖殘影也隨之消散。雅間內，陷入一片死寂。樸佳人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凝重與厭惡：「九熔屍爐…陰煞為炭，怨骨為薪…這鐵手張，果然在搞邪門東西！他鋪子後間那股怪味，絕對不是熔銅鐵那麼簡單！」源雅人緩緩收回手，碧藍的眼眸中寒光凜冽。他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杯，指尖冰涼。「銅匠…找到了。」「下一口『灶』…」他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聲音低沉而冷靜：「看來，是口『熔屍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