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深秋，連陽光都帶著股懶洋洋的倦怠，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探靈組法器組組長蘇九兒的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桌上沒有尋常女子喜愛的脂粉香膏，只有幾件冰冷的器物：一枚鴿卵大小、流轉(zhuǎn)著水樣銀光的“鑒靈鏡”，一方刻滿細密符文的青銅羅盤，還有幾張墨跡未干、畫著復(fù)雜能量回路圖譜的宣紙。蘇九兒沒看這些。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正捻著一枚小小的物件，對著窗外滲入的光線細細端詳。那是一枚銀鎖。舊了，邊緣被摩挲得光滑圓潤，透著一股子被歲月和體溫浸透的溫潤光澤。鎖身素面，沒有任何花哨的紋飾，只在鎖背不起眼的角落，用極細的刀工刻著兩個蠅頭小楷：**林淵。**字跡樸拙，帶著一種被刻意掩藏的鋒芒。這鎖，是從林啟強那具焦炭般的殘軀上取下的。當法器組的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掰開他那只碳化、卻依舊死死攥著半截劍柄的手時，這枚緊貼著他心口位置的銀鎖，就滑落出來，帶著一絲微弱的體溫，落進了冰冷的托盤?！傲帧瓬Y？”蘇九兒清冷的眸子映著銀鎖溫潤的光，指尖在“淵”字上輕輕拂過。這名字，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波瀾不驚的心湖里，漾開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她見過太多秘密，太多被刻意埋葬的過往。一個潦倒驅(qū)魔師，為何要隱去本名？這“淵”字，是深淵的淵，還是…另有淵源？她將銀鎖輕輕放在一張潔凈的宣紙上，取過一支極細的狼毫小楷，蘸了朱砂，在“林淵”二字旁，寫下一個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債”字。債。曾炳九天天掛在嘴邊的二十五萬大洋是債。林啟強（或者說林淵）欠鄭佩儀那條命是債。鄭佩儀頸后那枚如同跗骨之蛆的“源印”，更是白蝶強加于她、整個探靈組乃至淵海城的一場滔天孽債。這枚小小的銀鎖，仿佛成了所有債務(wù)糾纏的核心樞紐。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隨即是輕輕的叩門聲。“進來?！碧K九兒頭也未抬，目光依舊停留在銀鎖上。門被推開一條縫，小六子那張年輕卻帶著熬夜疲憊的臉探了進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蘇組長，玄淵冰庫那邊…玄墨的棺槨，有動靜了！”***地下三層，“玄淵”冰庫。寒氣似乎比昨日更重了幾分，鉛壁上凝結(jié)的霜花如同詭異的冰晶藤蔓。三具玄冰鎮(zhèn)魂棺依舊呈品字形擺放，只是林啟強與鄭佩儀的兩具被挪得更近了些，晶石棺蓋幾乎要挨在一起。曾炳九已經(jīng)在了。他沒穿那身標志性的黑緞馬褂，換了件更厚實的深灰色棉袍，外面還罩了件狐裘坎肩，圓滾滾的身軀裹得像顆球，正背著手，叼著新點的雪茄，在玄墨那具鎮(zhèn)魂棺前來回踱步，眉頭擰成一個川字。蘇九兒快步走入，清冷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棺內(nèi)。玄墨所化的那塊暗金色貓形結(jié)晶，依舊靜靜地躺在玄冰寒氣之中。但此刻，它表面流轉(zhuǎn)的光澤，不再是昨日那種均勻的冰冷死寂，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脈動**！如同沉睡的心臟，極其緩慢、極其微弱地搏動著。每一次微不可查的“搏動”，結(jié)晶內(nèi)部那些原本凝固、如同冰封脈絡(luò)的暗金色紋路，就隨之極其輕微地**亮起一絲絲、一縷縷更純粹、更凝練的金芒**！這金芒并非邪異的暗金，而是帶著一種古老、威嚴、甚至有些神圣意味的純金光澤！如同在深沉的暗夜底色下，悄然點亮了點點星辰。更詭異的是，隨著這脈動般的金芒閃爍，覆蓋在結(jié)晶表面、原本渾然一體的暗金色蛇鱗狀紋路，竟開始出現(xiàn)極其細微的**松動和剝落**！一些極其細小的、如同塵埃般的暗金碎屑，正從結(jié)晶表面無聲地飄散出來，隨即被玄冰棺內(nèi)強大的寒氣凍結(jié)、湮滅?！笆裁磿r候開始的？”蘇九兒走到玄機儀前，手指如飛地啟動符文，水晶球內(nèi)立刻投射出玄墨結(jié)晶內(nèi)部能量流動的微觀圖譜。圖譜上，原本平直的基線，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正蕩漾開一圈圈極其微弱、卻無比規(guī)律的漣漪?！熬蛣偛牛坏揭混南恪！毙×舆B忙匯報，“九爺剛下來查‘賬’，就發(fā)現(xiàn)了。這金光是咋回事？那黑貓…要活了？”他語氣帶著驚奇，也有一絲本能的警惕。畢竟，玄墨之前狂暴妖化的形象深入人心?！盎睿俊痹培托σ宦暎鲁鲆豢跐鉄煟瑹熿F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條扭曲的龍，“死貓詐尸還差不多！蘇九兒，看出門道沒？這賊貓身上裹的‘蛇皮’（指暗金邪力結(jié)晶層），好像在掉渣？里面冒出的這點‘金光’，倒是有點新鮮勁兒?！碧K九兒凝視著水晶球內(nèi)復(fù)雜的能量圖譜，清冷的眸子里異彩連連：“不可思議…這并非簡單的復(fù)蘇。更像是一種…**蛻變**?！彼讣廨p點，圖譜被局部放大，“玄墨本身的妖魂核心，在八岐邪力和林啟強爆發(fā)時混沌能量的雙重沖擊下，本應(yīng)徹底湮滅或同化。但不知為何，它的核心妖魂在最后關(guān)頭，似乎本能地汲取了林啟強腰傷處那層能量膜所逸散出的…一絲極其微弱的、混合了雷法本源與南洋降術(shù)掠奪特性的‘生機碎片’。”“生機碎片？”曾炳九湊近了些，雪茄都快杵到水晶球上了，“就那‘柴火疙瘩’腰上冒煙的那點玩意兒？”“正是?！碧K九兒點頭，指尖劃過圖譜上一條極其微弱、卻頑強存在的能量連接虛線，這條虛線從林啟強腰傷能量膜的方向，隱隱指向玄墨的結(jié)晶核心，“這點‘生機碎片’，如同一點火星，點燃了玄墨妖魂深處某種極其古老、被八岐邪力意外激活的…**吞噬與凈化本能**！它在利用那點‘火星’，反過來**吞噬、煉化**覆蓋其身的八岐邪力結(jié)晶層！這些剝落的暗金碎屑，就是被煉化排出的雜質(zhì)！而它體內(nèi)新生的金芒…”她語氣帶著一絲驚嘆，“…是它在煉化邪力過程中，提純出的、屬于它自身血脈本源、更高層次的妖力！這金光…竟隱隱帶著一絲上古神獸‘辟邪’的威壓！”“辟邪？”曾炳九的小眼睛瞬間瞪圓了，雪茄灰簌簌掉落，“那個傳說中專吃邪祟晦氣、能鎮(zhèn)宅招財?shù)娜皤F？”他猛地看向棺內(nèi)那脈動金光的貓形結(jié)晶，眼神瞬間變了，不再是看一件“抵押品”，而是像在看一座移動的金山！“他娘的！這賊貓還有這血統(tǒng)？老子就說它偷老子抽屜里的金條時動作那么利索！原來是家學淵源！”蘇九兒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自動忽略了曾老板的“招財論”，繼續(xù)分析：“目前來看，這種蛻變極其緩慢，且需要持續(xù)的能量供應(yīng)。它自身妖魂太虛弱，主要依賴林啟強腰傷能量膜逸散的‘生機碎片’作為燃料。一旦燃料中斷，蛻變很可能中止，甚至反噬。”曾炳九摸著雙層下巴，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瞬間在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盤：“燃料？不就是那‘柴火疙瘩’腰上冒的煙嗎？簡單！”他大手一揮，對著小六子吼道，“去！把那‘柴火疙瘩’的棺材！給老子再往黑炭頭這邊挪挪！對！貼著邊放！讓那點‘火星子’飄得再近點！省得浪費！”小六子苦著臉，和另一個組員再次吭哧吭哧地推動沉重的棺槨。嘎吱…嘎吱…林啟強那具焦黑的殘軀，被硬生生推到了玄墨的暗金結(jié)晶棺旁，兩具晶石棺蓋幾乎嚴絲合縫地貼在了一起。幾乎是兩棺靠攏的瞬間，玄機儀圖譜上那條連接林啟強與玄墨的能量虛線，猛地**亮了起來**！變得更加清晰、穩(wěn)定！玄墨結(jié)晶內(nèi)部那脈動般的金芒，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明亮、活躍了一絲**！剝落的暗金碎屑也似乎多了一點點?！昂?！有門兒！”曾炳九一拍大腿，胖臉上笑開了花，“好小子！死了還能當個‘人形香爐’，給這招財貓供香火！這買賣劃算！”他得意地叼著雪茄，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玄墨蛻變成金光閃閃的招財神獸后，蹲在探靈組大門口替他叼金磚的景象。然而，他臉上的笑容還沒完全展開，就被蘇九兒清冷的聲音打斷：“九爺，別高興太早。您看看那邊?！痹彭樦K九兒示意的方向看去——鄭佩儀的鎮(zhèn)魂棺。玄機儀的另一組監(jiān)測符文，正投射著鄭佩儀的生命體征和精神波動。就在林啟強的棺槨被強行挪近玄墨、導(dǎo)致他腰傷能量膜與玄墨核心的能量連接加強的瞬間，鄭佩儀那邊的圖譜，也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化！原本，在蘇九兒以清心鎮(zhèn)魂符陣壓制下，鄭佩儀的精神圖譜雖然波動微弱，但還算相對平穩(wěn)。可此刻，圖譜上的曲線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猛地**掀起了一陣狂亂的、毫無規(guī)律的劇烈震蕩**！那震蕩的幅度遠超昨日那微弱的漣漪，充滿了**痛苦、混亂與一種被強行拉扯的撕裂感**！與此同時，覆蓋在她頸后“源印”上的、由蘇九兒親自刻畫的銀色符文鎖鏈，此刻正發(fā)出**細微卻尖銳的“滋滋”聲**！符文光芒急促閃爍、明滅不定，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而那源印核心的豎瞳圖案，則在符文鎖鏈的壓制下，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瘋狂地搏動、扭曲**，散發(fā)出更加深沉、更加令人不安的暗金邪光！一股冰冷、粘稠、帶著強烈惡意的精神威壓，如同無形的潮水，開始從棺內(nèi)彌漫開來！“怎么回事？！”曾炳九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雪茄差點掉地上，“這丫頭片子怎么也跟著抽風了？”蘇九兒臉色凝重，手指急速在玄機儀上操作，將鄭佩儀與林啟強兩處的能量監(jiān)測圖譜疊加在一起。片刻后，她寒潭般的眸子猛地一縮！“能量虹吸！”她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急促，“林啟強腰傷能量膜逸散的‘生機碎片’，原本是極其微弱、無定向彌散的。但當我們強行加強其與玄墨的能量連接后，這能量流的‘路徑’被固定、強化了！而這條被強化的能量路徑…**恰好穿過了鄭佩儀棺槨與林啟強棺槨之間那片狹小的空間！**”她指著圖譜上那被標亮的、如同橋梁般連接著林啟強腰傷與玄墨核心的能量通道，而這通道的軌跡，正好將鄭佩儀所在的區(qū)域籠罩在內(nèi)！“鄭佩儀頸后的源印和骨笛，對任何形式的能量流動都極其敏感，尤其是…與林啟強相關(guān)的能量！這條被強化的‘生機碎片’能量流，對源印而言，就如同黑暗中最顯眼的燈塔！它被強行**吸引、拉扯**了！源印正在本能地試圖**截留、吞噬**這股流經(jīng)它附近的、蘊含著林啟強最后氣息與意志的能量碎片！”蘇九兒指著鄭佩儀劇烈震蕩的精神圖譜：“源印的強行拉扯和吞噬，如同在用無數(shù)根無形的針，瘋狂地穿刺、攪動鄭佩儀被壓制的意識和魂魄！這遠比邪力侵蝕更加直接、更加痛苦！她在無意識中承受著被**撕扯**的劇痛！”曾炳九聽得目瞪口呆，胖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他看看左邊，玄墨的結(jié)晶在金光的脈動中緩慢蛻變，暗金碎屑飄飛；再看看右邊，鄭佩儀在符陣壓制下依舊痛苦掙扎，源印邪光大盛；最后看看中間，林啟強那具焦黑的殘軀如同一個沉默的“香爐”，腰間的能量膜微微閃爍，逸散著被兩邊爭搶的“火星子”?！八锏?！”曾炳九猛地將雪茄摔在地上，用他那锃亮的皮鞋底狠狠碾碎，氣得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指著三具棺材破口大罵：“好你個林小子！死了都不安生！當香爐都當不好！點個火星子還他娘的左右勾引！”“黑炭頭！你屬饕餮的嗎？吃相這么急！慢點吃能餓死你啊？看把債主給扯的！”“還有你！鄭丫頭！爭什么爭！那點火星子是你該碰的嗎？那是給你救命的‘錨’！不是給你當柴火燒的！給老子老實點！”他氣得呼哧帶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胖貓。小六子和幾個組員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發(fā)泄了一通，曾炳九喘著粗氣，叉著腰，小眼睛在三具棺材上來回掃視，閃爍著市儈的精光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像是在看一盤無比復(fù)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棋局，又像是在看一件件價值連城卻又互相沖突的抵押品?！芭?！”半晌，曾炳九猛地一跺腳，咬牙切齒地吼道，“把鄭丫頭的棺材！給老子往遠點挪！挪到對角去！離那倆晦氣玩意兒遠點！”小六子如蒙大赦，連忙招呼人手去推鄭佩儀的棺槨?！暗鹊?！”曾炳九又猛地叫住，他盯著鄭佩儀棺內(nèi)那張蒼白痛苦的臉，再看看林啟強腰傷處那點微弱的能量膜，最后目光掃過玄墨結(jié)晶里脈動的金芒，胖臉上肌肉跳動了幾下，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補充道：“挪遠點…但別太遠！讓那‘火星子’…還能飄到一點！他娘的…給老子把握好分寸！既要讓黑炭頭吃飽了蛻變，又不能讓它撐死！更要讓鄭丫頭…能聞到點味兒！吊著她那口氣！懂不懂？”小六子聽得一臉懵，這“分寸”怎么把握？但看著九爺那幾乎要吃人的眼神，只能硬著頭皮點頭：“懂…懂！九爺放心！”沉重的棺槨再次在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嘎吱聲。鄭佩儀被緩緩?fù)齐x了那無形的能量漩渦中心，移到了冰庫的另一個角落。隨著距離的拉開，玄機儀上她那劇烈震蕩的精神圖譜，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撫平，波動幅度肉眼可見地減弱下來。頸后源印的搏動和邪光也稍稍收斂，蘇九兒的符文鎖鏈重新穩(wěn)定下來。而玄墨結(jié)晶內(nèi)的金芒脈動，似乎也因少了“競爭對手”，變得更加順暢、有力了一些。剝落的暗金碎屑，如同細小的金砂，在玄冰寒氣中無聲飄散。曾炳九叉著腰，看著被重新布局的三具棺槨：林啟強與玄墨“親密無間”，鄭佩儀在遠處“望梅止渴”。他抹了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長長吁了口氣，仿佛剛做完一筆驚心動魄的大買賣?！八锏摹@‘三角債’…真他娘的難伺候！”他罵罵咧咧，彎腰撿起地上被踩扁的雪茄頭，嫌棄地看了一眼，隨手丟進旁邊的廢料桶。又從懷里掏出那個精致的琺瑯煙盒，重新叼上一支新的，點燃。辛辣的煙霧升騰，暫時驅(qū)散了冰庫里的寒意和那股無形的硝煙味。曾炳九背著手，挺著肚子，像個巡視自家田地的土財主，在三具棺槨間踱著方步。目光掃過焦黑的殘骸、脈動的金晶、蒼白的少女。“林小子，”他對著林啟強的棺槨，吐了個煙圈，“你這‘香爐’給老子當好了，把這賊貓的‘蛇皮’燒干凈，煉出點真金來還債?！薄昂谔款^，”他又點點玄墨的棺蓋，“吃慢點，細嚼慢咽！早點煉出個金身，給九爺我鎮(zhèn)宅招財！”最后，他望向角落里的鄭佩儀，語氣復(fù)雜了些：“鄭丫頭…聞著點味兒就行了，別貪嘴。你那邪印…還指望這點‘火星子’當救命稻草呢…給老子…撐住了！”冰庫內(nèi)，寒氣無聲流淌。焦炭般的殘骸靜默，腰間的能量膜微弱閃爍。暗金結(jié)晶脈動，金芒在深處悄然壯大。角落里的少女，蒼白依舊，唯有在意識最深的混沌里，那點冰冷銀鎖的觸感，似乎…比昨日更清晰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