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走后的第三個月，我開始嘗試著去畫室。那是他曾經提過的地方，在醫院附近的一條老街上，門口掛著塊褪色的木牌，上面寫著“拾光畫室”。

推開門，一股松節油的味道撲面而來——和他毛衣上的味道一模一樣。畫室里很安靜，只有幾盞舊臺燈亮著，光線落在畫架上，勾勒出一幅幅未完成的畫作，像誰把沒說完的話晾在了空氣里。

角落里的一個畫架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蒙著塊防塵布，布上落了層薄薄的灰。我走過去，輕輕掀開布，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畫架上放著的，是一幅快要完成的畫。畫的是十七樓的天臺，夕陽正緩緩落下，染紅了半邊天。天臺上有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個坐在欄桿邊，另一個站在旁邊，伸手的姿勢不像要抓住什么，更像在遞一支筆。

畫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小的簽名——L。

我的手指輕輕拂過畫布，顏料早就干透了，卻在指尖留下澀澀的觸感，像他最后一次攥我手腕時，掌心磨出的薄繭。畫架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盒未拆封的畫筆，筆桿上還印著嶄新的商標。

我突然想起 L曾經說過，等他能一口氣爬完三樓，就換一套新的畫筆，“到時候教你畫浪，比畫云容易”。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沒等到教我的那天。

畫室的主人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他拄著拐杖走過來，看著我手里的畫筆，嘆了口氣：“那小伙子總說，他有個病友比他能扛，就是手笨，得用新筆才學得快。他說要是他沒來，就把這個交給你。”

“他還說什么了？”我的聲音有點發緊。

“說你倆總在醫院草坪上畫畫，”老人指了指窗外，“說你看云的時候，眼睛比他畫里的亮。”

我握緊了那盒畫筆，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這棟樓里沒人知道我學畫畫時手抖得多厲害，只有他會握著我的手，把弧線畫得穩一點。原來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卻還是在為我沒學會的事做打算。“哦對了，還有這個。”他說。

走出畫室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街上的路燈亮了起來，投下長長的影子。我把畫筆抱在懷里，像抱著他沒說完的那些話。

回到醫院，我把畫筆放在床頭柜上，和 L留下的速寫本并排擺著。盯著它們看了很久，突然覺得病房里沒那么空了——他只是換了種方式，陪著我把沒畫完的畫繼續下去。

指尖在速寫本的牛皮紙封面上蹭了蹭，才發現畫本旁邊還放著個東西。是下午李伯塞給我的信封，剛才進門時隨手擱在這兒，倒忘了。

信封比想象中薄，邊角磨得有些毛糙，封口處貼著片干枯的銀杏葉，葉脈里還卡著點藍顏料——是 L總用的那種鈷藍，上次他教我畫海浪時，顏料蹭在葉子上，說“這樣就成了會發光的落葉“。

我捏著葉梗把它揭下來，信封開口處露出半行字，筆尖力道很重，墨色深得發烏，像寫的時候手在使勁。

拆開時，信紙嘩啦啦響，在安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致 A：

我想我走不出這座醫院了。

也無法奔赴那個銘記于心的約定。我的歉意像海邊的風，輕輕的，卻吹不散遺憾；就讓這碎金般的銀杏葉，乘著我沒說夠的思念赴你而去——帶著那些沒機會講的、想陪你走下去的心意。

對不起，不能再帶你去草坪，不能教你畫完那片海了。你握筆總愛把指節繃得太直，其實放松點反而穩——上次沒敢說，你畫歪的弧線，比我畫的直條條好看多了。

我只盼你拾起這片落葉時，能想起有人曾和你一起數過云。

愿你的生活像它一樣，經了風霜，依舊金黃燦爛。

記得，無論何時，你都不是一個人。」

最后幾個字的筆畫有點抖，像被水洇過，暈成淡淡的墨團。

我把信紙按在胸口，指腹反復摩挲“想陪你走下去“那行字。后頸的鈍痛又冒了上來，可這次沒覺得難熬，反而像有只手輕輕托著那里，和他從前扶我爬樓梯時的力道一模一樣。

窗外的路燈透過玻璃照進來，在信紙上投下片長方形的光，把“畫歪的弧線“那行字映得發亮。我忽然想起上周在草坪，他蹲在我旁邊改畫，鉛筆敲了敲我的手背：“別學我，你有你的畫法。“當時以為是嫌我笨，現在才懂，他早就在教我怎么一個人畫下去。

把銀杏葉夾回信封時，發現里面還藏著樣東西——是片壓平的橘子糖紙，透明的糖衣在光下泛著彩，和他第一次塞給我那顆一模一樣。

我重新把信封放回床頭柜，和畫筆、速寫本擺成一排。月光漫進來時，三樣東西的影子在墻上挨得很近，像兩個并排坐著的人，中間隔著半片沒畫完的海。

后半夜沒再疼醒。醒來時發現手搭在速寫本上，正好壓住畫著天臺的那頁。翻開看，L畫的云團旁邊，不知什么時候被我無意識地畫了片小小的銀杏葉，歪歪扭扭的，倒真比他畫的多了點活氣。

又拆了看著它們，突然覺得病房里沒那么空了——他只是換了種方式，陪著我把沒畫完的畫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