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進搶救室那天,我正在學他畫直線。
筆尖在紙上抖得厲害,畫出的線歪歪扭扭,像條垂死的蛇。化療的副作用讓我的手一直在顫,視線也開始模糊。明明盯著紙面,卻總覺得眼前有團白霧在晃。
床頭柜上放著他昨天送來的蘋果,已經有點蔫了,我卻舍不得吃——他說護工阿姨給了兩個,“咱倆一人一個,你的更甜”。他總這樣,對別人遞來的橘子糖都要皺著眉推回去,唯獨分給我東西時,語氣軟得像化了的糖。
護士撞開病房門時,我手里的鉛筆正好斷了。
“L大出血,在搶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白大褂上沾著點血跡,“他剛才還攥著畫本不肯放,護士去搶,他還兇人呢……”
我拔下手上的輸液針,跑向搶救室。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突然變得刺鼻,墻壁上的時鐘滴答作響,像在敲我空蕩蕩的耳膜。“這棟樓里的人都忙著和自己的病痛較勁,只有 L會蹲在樓梯間看我爬三級臺階,記在畫本里。上次他幫我撿掉在地上的速寫本,手指被紙頁劃出血,護士要拿酒精給他擦,他偏頭躲開:‘不用,他看見該又皺眉了。’——“他總說我操心的樣子比放療科的機器還沉,有次他咳得直不起腰,我在旁邊紅了眼,他反倒笑著遞橘子糖:‘愁眉苦臉的,畫出來的云都該哭了。”
搶救室的燈亮得刺眼,紅色的“手術中”三個字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發疼。
我在外面站了四個小時。
從天亮等到天黑,直到醫生摘下口罩,搖了搖頭。
他們收走他的畫具時,我像瘋了一樣撲過去,搶過那本牛皮紙封面的速寫本。護士想掰開我的手,可我攥得太緊——這是他留給我的唯一東西了。我記得有次護工想借他的畫本看看,他直接抱在懷里轉身就走,“不給”兩個字冷得像冰,可轉頭就把畫本塞給我:“隨便翻,反正畫的都是你。”
回到空蕩蕩的病房,我把自己鎖在里面,一頁頁翻他的畫。
前面畫的是醫院的窗臺,清晨的霧,草坪上啄食的麻雀——線條都帶著股不耐煩的勁,窗框畫得格外鋒利,像他平時皺著眉拒絕別人關心的樣子。
翻到中間,筆觸突然軟了下來:趴在桌上睡覺的我,對著輸液管發呆的我,掉光頭發戴著帽子的我。
有一頁畫著我偷偷爬樓梯的背影,旁邊用小字寫著:“他今天走了三級臺階,比昨天多一級。我沒敢告訴他,我爬十七樓時,歇了五次。”后面畫了個小小的哭臉,是我教他畫的那種,丑得要命。
還有一頁畫著我的手,手背布滿針孔,他卻在旁邊畫了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瓣涂得金燦燦的。旁邊有道淺淺的鉛筆印,像是反復描過一句話:“等他能握緊筆了,讓他自己畫一朵。”
最后幾頁是海。
有的只畫了條海岸線,有的畫了一半的浪花。
還有一頁,畫著兩個模糊的身影,站在礁石上,遠處是剛升起的太陽。旁邊寫著一行字,被淚水暈開了一半,我辨認了很久才看清:“他說可能等不到,可我想拉著他試試。”
葬禮那天飄著細雨。
我抱著他的骨灰盒,盒子很輕,輕得像他最后那段時間的體重,可我卻覺得重得快要抱不動。走到天臺時,風卷起我的病號服,像他從前站在我身后時的呼吸。
“一起跳嗎?”我對著空無一人的風說,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說過,算你一個的。”
風里好像傳來他的聲音,帶著點熟悉的犟勁:“我走了,誰看你把云畫成毛毛蟲?”
我把藥瓶從抽屜里翻出來,手指摩挲著瓶身——昨天還想著扔,現在卻突然想數清楚。上次化療后手抖得握不住筆,我把鉛筆死死卡在指縫里,用牙咬著紙頁畫云,他就在旁邊笑,笑完又過來握我的手:“笨死了,我幫你穩住。”
頭痛像有把鈍鋸在顱腔里反復拉扯,每跳一下都帶著鐵銹味的腥氣。我扶著墻往床挪,指尖在慘白的墻壁上摳出幾道淺痕——上次 L見我疼得蜷成一團,非要把他的止痛片分我半板,說“疼是磨人的小鬼,你硬氣點它就怕了”。
現在那板藥還在抽屜里,鋁箔板被我按得坑坑洼洼。走廊的腳步聲從遠及近,我突然想起他總愛在我疼得最厲害時講笑話,說“你皺眉的樣子,比我畫砸的海浪還猙獰”,明明自己咳得肺都要出來了,卻非要把橘子糖塞我嘴里:“甜能壓疼,比藥管用。”
床頭柜的蘋果蔫得更厲害了,果皮上的褶皺像我此刻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胃里倒是沒再翻涌,可后頸的鈍痛順著脊椎爬上來,和頭頂的劇痛擰成一股繩,勒得我眼前發黑。我摸出枕頭下的藥瓶,手抖得比畫云時還厲害,藥片在掌心滾來滾去,像他畫里總也停不住的浪。
“別抖啊。”恍惚間好像聽見他的聲音,帶著點敲筆桿的輕響,“藥片子又不會跑,跟拿畫筆一個道理,穩點。”
我把藥片塞進嘴里,沒喝水,任由苦澀在舌尖漫開。窗外的云被風吹得飛快,像他速寫本里那些沒畫完的線條,亂亂的,卻藏著股不肯停的勁。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條未讀短信,發送時間是 L離開那天凌晨三點。
“我把止痛藥放在你枕頭下了,抽屜里有新的速寫本。”
“要好好看云,我走了,你得替我看著——”
后面的字被信號截斷了,只剩下一串亂碼。
我癱坐在地上,抱著手機哭出了聲。枕頭下果然有個藥瓶,滿滿一瓶,瓶身上貼著張便利貼,是他遒勁的字跡:“每天吃一片,別讓我在天上還得念叨你。”
抽屜里的新速寫本還沒拆封,封面是他畫的小太陽,旁邊寫著:“給 A——畫完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