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發現我們時，L正握著我的手腕——不是全握住，只虛虛攏著我的手背，把我的手指按在他的鉛筆末端。

“你看，這樣云就有溫度了。”

他的掌心貼著我的手背，帶著顏料和陽光混合的味道。熱度順著皮膚一點點滲進來，更像為了穩住我發抖的手，而非別的什么。

鉛筆在畫紙上劃出弧線，筆鋒沉穩，不像我總抖得厲害。留下的淺灰色痕跡，像天空不小心掉下來的一縷云。

我們躺在“借”來的藍白條紋床單上。床單是 L從洗衣房順手牽來的，邊角還沾著點消毒水的味道，他說“比病房的褥子軟和”。

草坪就在住院部后面，種著幾棵歪脖子樹。風一吹，葉子就嘩啦啦地響，像三樓那幾個老病友在下棋時的嘟囔。

“這是卷云，”L的鉛筆在紙上沙沙地動，“老張說他孫子就愛在這種天氣放風箏，線能放出去半里地。”

他頓了頓，筆尖指向另一片更厚的云，“那是積雨云，看著老實，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下雨。上次下雨，二樓的阿姨還把腌的蘿卜干全收進了病房。”

我沒看云，在看他。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給他蒼白的皮膚鍍上了一層金邊。

他畫畫的時候很專注，下頜線繃得很緊，睫毛很長，偶爾會因為思考而輕輕顫動。化療讓他掉了不少頭發，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揚起，露出飽滿的額頭。

畫累了，他會往我這邊挪挪，肩膀挨著我的肩膀。呼吸帶著點橘子糖的甜——后來才知道，是護士站的小姑娘給的，說“含著能壓化療的苦”。

“等你能走穩路，咱們約著老張他們一起去看海。”他突然開口，橡皮擦在紙上擦出細細的屑，“我要畫日出時的浪，金黃金黃的那種。到時候讓老張給你拍張照，他帶孫子拍周歲照時，據說能把哭臉拍成笑臉。”

我摸了摸后頸，那里的痛意又在蔓延，像有只蟲子在骨頭里鉆。

“可能等不到了。”這句話說出來，輕得像嘆息。

他手里的鉛筆突然頓住，然后在紙上重重畫了個圈，把那朵積雨云框了起來。“誰說的？”他的聲音發顫，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上周三下午，我明明看見你爬樓梯，三樓呢！一步一步，比放療科那個每天爬十樓的大爺都穩。”

他說得沒錯。

那天化療反應剛過，我突然想看看 L說的“能看見星星的窗口”，就扶著樓梯扶手往上爬。每走一步，肺里都像塞著團棉花，喘得厲害。后頸的痛更是讓眼前一陣陣發黑。

爬到三樓時，我扶著墻干嘔，卻看見樓梯間的窗臺上，放著個畫板。

L就靠在墻上，一條腿屈著，懷里抱著顏料盒，正對著窗外的殘月涂涂抹抹。月光落在他臉上，他的睫毛上像沾了層霜。

聽見動靜，他慌忙把畫板往身后藏，顏料盒卻沒拿穩，摔在地上。藍色的顏料濺在他的深色帆布鞋上，像朵開敗的花。

“給。”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顆糖，橘子味的，糖紙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護士站小姑娘分的，我不愛吃甜的。”他剝開糖紙，遞到我手里，指尖碰了碰我的掌心，像遞藥似的干脆，“含著吧，比止痛片甜。”

我把糖放進嘴里，橘子的甜意漫開來，壓過了嘴里的苦味。

我們并排躺著，看云飄過天空。

他開始講他小時候的事：說他被美術老師罰站，因為總把天空畫成紫色；說他偷偷把媽媽的口紅掰斷，當顏料用；說他第一次看見海，是在課本上，從此就總夢見海浪把自己卷走——“那時候哪想得到，后來連下樓都得扶著墻。”

“等你好了，咱們去后山看銀杏樹。”他突然坐起來，翻到速寫本的某一頁。上面貼著片銀杏葉，葉脈被他用藍色顏料涂過，像浸在水里。

他把葉子放在我旁邊的草地上，“秋天的時候，葉子全黃了，踩上去沙沙響。老張說他老家院子里就有一棵，能結一筐白果。”

遠處傳來護士的呼喊聲，帶著點怒氣。

L慌忙把速寫本塞進我懷里，紙頁硌得我胸口發疼。

“藏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自己卻故意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說沒看見我。不然她該念叨我帶壞病友了。”

我躲在灌木叢后面，看見護士抓住他的胳膊。他低著頭聽訓，肩膀卻挺得很直。

可就在護士轉身的瞬間，他突然回過頭，朝我這邊揚了揚下巴，又指了指天上的云——像在說“接著看，別浪費好天氣”。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我臉上，暖得像曬過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