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住院部的每一個角落。
我坐在十七樓的天臺邊緣，腳邊是銹跡斑斑的欄桿。樓下的車流匯成一條模糊的光河，晃得人眼睛發(fā)澀。
后頸的鈍痛又開始了，像有根細針在慢慢扎進骨頭縫里。
它在提醒我，口袋里那張診斷書不是幻覺——膠質(zhì)腦瘤，緩慢生長，醫(yī)生說“大概還有一年”。
一年。
這個數(shù)字輕飄飄的，卻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因為化療布滿了針孔，青紫色的血管像地圖上干涸的河流。曾經(jīng)能輕松將球扣進籃筐的手，現(xiàn)在連握緊一支筆都費勁。
“要跳嗎？算我一個。”
身后突然響起的聲音帶著點低沉的沙啞，像石子碾過沙地。
我猛地回頭，心臟在胸腔里撞了一下。
夕陽的光斜斜地打過來，勾勒出一個頎長的身影：深灰色的薄毛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腕骨分明的手。他手里攥著本牛皮紙封面的速寫本，邊角被磨得發(fā)亮。
他和我差不多高，肩膀很寬，只是隔著毛衣也能看出清瘦。
下頜線繃得很直，嘴唇卻帶著點天然的弧度。笑起來時眼角會有淺淺的紋路，像被陽光曬出的痕跡。
“我不認識你。”
我的聲音干得像砂紙，被風一吹就散了。
“現(xiàn)在認識也不晚。”
他幾步走到我身邊，衣袖掃過我的手臂，帶著松節(jié)油和陽光混合的味道，和醫(yī)院里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
“我叫 L，肺癌晚期。你呢？”
“A。”
我盯著他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油彩，像是把整片星空都藏在了里面。
他突然向前傾身，手肘搭在欄桿上。側(cè)臉的輪廓在夕陽里顯得格外清晰。
“聽說從十七樓跳下去，落地前能看見三次云。”
他轉(zhuǎn)頭看我，眼神里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認真，“但我更想知道，你發(fā)呆時總在看什么。”
我沒說話，只是往欄桿外挪了挪。
他的反應比我快，伸手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不是攥緊手腕，而是用手掌托住我的小臂，力道穩(wěn)而不狠，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松手。”我試圖掙脫，重心卻跟著晃了晃。
“你看，身體比腦子誠實。”他順勢把我往回拉了半尺，聲音里帶點過來人的無奈，“上周三我咳得撕心裂肺時，也想過從這兒翻出去。但真站到邊上就會發(fā)現(xiàn)，疼歸疼，沒死透的念頭總在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愣住了。他松開手，從口袋里掏出個皺巴巴的藥盒，里面還剩半板白色藥片，又摸出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一起塞進我手里。
“撿回來的。”他下巴朝樓下抬了抬，“三樓護士站的小姑娘天天念叨，說止痛藥不能說扔就扔。我們這種人，疼是家常便飯，但能少受點罪，干嘛跟自己過不去？”
救護車的鳴笛聲從遠處傳來，由遠及近，又漸漸拐了個彎，像是被風卷走的嘆息。
他低頭翻開速寫本，鉛筆在紙上沙沙游走：“別死，至少……等我把海邊的日出畫完。到時候拿給你看，也算有人替我夸句‘畫得還行’。”
我捏著藥盒的手指松了松，塑料邊緣硌出的印子慢慢變淺。“海邊？”
“化療間隙偷跑去過一次。”他頭也沒抬，筆尖勾勒出天臺欄桿的銹跡，“凌晨四點的海是紫黑色的，浪打在礁石上會碎成星星。同病房的老張說，等他好點要去釣鲅魚，到時候咱們可以蹭船。”
他忽然把本子轉(zhuǎn)向我。紙上除了我的背影，還畫著幾個模糊的小人：穿白大褂的護士在樓梯口登記，護工阿姨抱著拖把站在走廊，甚至有個蹲在墻角抽煙的大叔——是放療科常見的那個老患者。
“畫了三天。”他指尖點了點紙面，“咱們這棟樓的人，都挺能扛的。你也別掉隊。”
我順著他的指尖看去，我的背影旁邊畫著片很淡的云，邊緣松松的，像被風吹得快要散開。
“明天早上七點，一樓大廳見。”他合上本子往樓梯口走，深灰色的毛衣在夕陽里像塊會移動的影子，“帶你去看老張種的仙人掌，那家伙說能在石頭縫里開花，跟咱們差不多。”
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拐角時，我才發(fā)現(xiàn)掌心的礦泉水瓶被攥得發(fā)潮。風卷著幾片枯葉掠過腳邊，欄桿上的銹跡蹭在褲腿上，留下褐色的印子。
遠處的天空開始褪色，從橘紅變成淡紫。我數(shù)著天邊飄過的云，第一朵像被揉皺的紙，第二朵像褪色的棉花，第三朵……第三朵飄過的時候，口袋里的手機震了震。
是護士站發(fā)來的提醒：明天上午九點，放療科報到。
我把那半板止痛藥倒出來，數(shù)了數(shù)，七片。然后一片片塞回藥盒，揣進最里層的口袋。欄桿外的風還在吹，只是這一次，好像沒那么冷了。
樓梯間的燈忽明忽暗，我往下走的時候，聽見十七樓的窗口傳來鉛筆劃過紙張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有人在給這棟樓的故事，多寫了幾筆。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剛從化療室出來，攥著速寫本爬樓梯時，每一步都扶著墻喘半天。但他說，“多看看活人，比盯著天花板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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