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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廟的倒影與黑廟的沉默

從清邁去清萊的班車,在晨霧里搖了三個小時。車窗外的山漸漸瘦了,像被湄公河的水流磨尖了棱角,橡膠樹的影子在路面上滑過,像些拉長的嘆息。我鄰座的老太太裹著塊格紋頭巾,懷里揣著個竹籃,里面露出半截香蕉,果皮上還沾著清邁早市的泥土。她用泰語跟我說著什么,指尖在我帆布包上的魚形玉佩上點了點,眼神亮得像晨露。

我掏出手機打開翻譯軟件,打字給她看:“我去清萊。”

她看懂了,突然從竹籃里拿出個烤糯米團,用芭蕉葉包著,遞過來。糯米團還溫著,帶著椰糖的甜香。她又指著手機屏幕,手指在“清萊”兩個字上畫了個圈,然后做了個雙手合十的手勢,我猜是說那里的寺廟。

班車在一個山坳里停下加水。司機掀開引擎蓋,熱氣“騰”地冒出來,混著柴油味,像頭喘著氣的老獸。路邊的小店擺著玻璃罐,里面泡著蛇酒,蛇身在酒里彎成個詭異的圈,標簽上的泰文彎彎曲曲,像蛇在爬。店主是個穿迷彩褲的男人,看見我盯著罐子看,突然做了個喝酒的動作,然后哈哈大笑,露出顆缺了的門牙。

我學著他的樣子擺擺手,掏出素描本,畫下那個蛇酒罐。他湊過來看,突然搶過筆,在罐子旁邊畫了個齜牙的笑臉,然后指著遠處的山,做了個老虎的手勢。翻譯軟件里跳出他的話:“山里有老虎,晚上不出來。”

重新上路時,霧散了些。陽光透過車窗,在我膝蓋上的地圖投下光斑。外公在清萊的位置畫了個小小的問號,旁邊用鉛筆描了道波浪線,大概是聽說了湄公河的支流從這里流過。我摸出從清邁帶的蝶豆花,夾在地圖的折痕里,花瓣藍得像沒被太陽曬透的河水。

班車進清萊市區(qū)時,正趕上早市收攤。穿橙色僧袍的和尚背著缽盂走在街心,攤主們用竹筐收拾著剩下的芒果,果皮在石板路上滾出小小的弧。有個賣泰北咖喱的婦人,正用木勺刮著鍋底的殘渣,看見我背著帆布包,突然朝我喊“薩瓦迪卡”,然后舉起勺子,做了個吃飯的動作。

我跟著她的手勢拐進巷子里,她的小攤支在棵老榕樹下,鐵鍋還冒著熱氣,咖喱的香味混著羅勒葉的辛,像把整座山的氣息都熬進了鍋里。她指著鍋里的東西,用泰語報著菜名,我聽不懂,只能指著別人碗里的樣子,她看懂了,笑著舀了滿滿一勺,澆在米飯上,橙黃色的咖喱汁漫過米粒,像條小小的河。

付錢時,我掏出紙幣,她卻擺手,指著我帆布包上的銀佛像——那是在柬埔寨修文物的老人送的。她從圍裙口袋里掏出個銀質的小鈴鐺,塞給我,然后指著佛像,又指著鈴鐺,做了個碰撞的動作。我明白她是想換,把佛像解下來遞給她,她卻搖搖頭,把鈴鐺系在佛像的繩子上,又還給我,意思是“都給你”。

找到民宿時,太陽已經(jīng)爬到頭頂。民宿在古城墻的內(nèi)側,木門上雕著蓮花紋,門環(huán)是兩個銅制的魚,敲上去“咚咚”響,像湄公河的心跳。開門的是個年輕男人,穿件靛藍的棉衫,胸前繡著銀線的圖案,他看見我,突然用生硬的漢語說:“你好,房間有。”

他叫阿吉,父親是泰北的銀匠,母親是清萊的教師。“我在昆明學過三年漢語。”他給我端來杯冰茶,玻璃杯上印著白廟的圖案,“很多中國人來這里,看白廟,看黑廟。”他指著我的帆布包,“你的包,有故事。”

民宿的院子里種著棵菩提樹,樹干上纏著紅綢帶,樹下擺著張竹桌,桌腿被歲月磨得發(fā)亮。我的房間在二樓,窗戶外就是古城墻,墻縫里長出些野菊,黃燦燦的,像撒了把星星。阿吉幫我把帆布包拎上去時,看見外公的地圖從包里滑出來,突然停住腳:“這是老地圖?”

“是我外公的,他沒看過清萊。”

阿吉的手指輕輕拂過地圖上的問號:“我爺爺也有一張這樣的地圖,他年輕時想去找黃金,結果在山里迷了路,被佤族的人救了,后來就留在那里做銀器。”他從抽屜里拿出個銀鐲子,上面刻著山脈的紋路,“這是他刻的,說山的樣子,記在銀上就不會忘。”

下午去白廟時,阿吉騎摩托車帶我去。車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飛馳,風卷著稻穗的清香撲過來,像把碎金子撒在臉上。路邊的水牛躺在泥坑里,尾巴甩得慢悠悠的,放牛的小孩看見我們,就舉起手里的野果喊,聲音脆得像玻璃珠落在地上。

“白廟是查仁猜大師建的。”阿吉指著遠處的白色建筑,陽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他說,佛的世界是純凈的,所以用白色,鑲上玻璃,像天上的星星。”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白廟的白色不是單調的白,而是摻著貝殼粉的白,陽光下泛著珍珠的光澤,墻面上嵌著無數(shù)片碎玻璃,風一吹,就閃閃爍爍,像把銀河鋪在了墻上。入口處的橋雕著無數(shù)只手,從地下伸出來,指節(jié)扭曲,像在掙扎,阿吉說:“這是欲望的手,走過橋,就要放下欲望。”

廟里的游客很多,各國語言混在一起,像鍋沸騰的湯。我在主殿的角落停下,看信徒們跪在蒲團上祈禱,雙手合十,額頭抵著地面,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空氣。一個穿黑袍的僧人坐在臺階上,手里轉著經(jīng)筒,眼神空濛,像映著白廟的影子。

我想跟他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掏出手機打開翻譯軟件,打字問:“這里的白色,是為了純凈嗎?”

他看了看手機,突然笑了,露出顆虎牙。他拿起我的素描本,用炭筆在上面畫了個太陽,然后在太陽底下畫了座白廟,廟的倒影落在水里,和廟本身一樣白。“水知道答案。”他用泰語說,阿吉在旁邊翻譯,“大師說,白廟的白,要映在水里才完整,就像人的心,要在安靜里才看得清。”

離開白廟時,夕陽正把影子拉得很長。阿吉指著遠處的稻田:“去看看黑廟?那里的主人喜歡收集黑暗,卻讓人更懂光明。”

黑廟其實不是廟,是座博物館,藏在竹林深處。入口處立著個巨大的牛角,像頭沉默的獸,院墻是用黑色的木頭搭的,上面掛著些風干的獸骨,風一吹,發(fā)出“嗚嗚”的響,像遠古的嘆息。館里擺滿了藝術家拉賈達的收藏:鱷魚皮鋪成的地毯,貓頭鷹標本睜著圓眼,還有些銹跡斑斑的刑具,在昏暗中泛著冷光。

“他說,這些不是黑暗,是自然的一部分。”阿吉指著墻上的鹿頭骨,“鹿死了,骨頭還在,就是另一種活著。”有個玻璃柜里擺著些舊地圖,邊緣磨損得厲害,我認出其中一張,和外公的地圖材質很像,上面用紅筆圈著清萊的位置。

管理員是個戴眼鏡的老人,看見我盯著地圖看,突然用英語說:“這是1950年的地圖,有個中國人留下的,說要來找會發(fā)光的石頭。”他指著地圖上的批注,是用中文寫的“清萊多霧,如夢中”,字跡和外公的很像,我心里猛地一跳。

我掏出外公的地圖給他看,老人戴上眼鏡,仔細比對了半天,突然拍了下手:“是同一個人的筆跡!我爺爺說,當年有個中國老兵來過,腿不好,拄著拐杖,說要找個能看見湄公河的地方,畫一張完整的地圖。”

走出黑廟時,竹林里起了霧。暮色像墨水一樣暈開來,把黑色的木頭染得更沉。阿吉說:“我爺爺?shù)你y器里,有個小盒子,刻著‘湄公河轉彎處’,說不定就是那個老兵留下的。”霧里的竹影搖搖晃晃,像外公在跟我說話。

回到民宿,阿吉的母親正在廚房做飯。她系著條藍布圍裙,手里的鍋鏟敲得“當當”響,鍋里的泰北咖喱冒著熱氣,香茅的味道從廚房飄出來,像條溫柔的蛇。她看見我,就笑著往我碗里添魚,魚是湄公河的羅非魚,煎得金黃,魚刺都酥了。

“阿吉說你外公的故事。”她用泰語說,阿吉在旁邊翻譯,“我父親也是老兵,從中國來的,會做紅燒肉,說比咖喱香。”她從柜子里拿出個搪瓷缸,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這是他的,說看見這個,就想起家鄉(xiāng)的井水。”

晚飯后,阿吉帶我去逛清萊的夜市。攤位沿著護城河鋪開,像條發(fā)光的龍。賣手工藝品的攤子擺著銀鐲子,刻著白廟的圖案,銀匠坐在小馬扎上,錘子敲打的聲音“叮叮當當”,像在說悄悄話;賣小吃的攤主用鐵板烤著魷魚,檸檬汁一澆,“滋啦”一聲,香味漫出老遠。

我在一個賣舊明信片的攤子前停下。攤主是個老太太,正用放大鏡看著張泛黃的卡片,上面印著1960年的清萊,竹樓稀稀拉拉的,湄公河像條銀線。她看見我外公的地圖,突然指著清萊的位置,用泰語說個不停,阿吉翻譯道:“她說1972年,有個中國老人在這里住過,每天坐在河邊看地圖,說要等河水把他的腿治好。”

我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外公的腿是在朝鮮傷的,難道他真的來過這里?我摸出外公的老花鏡,遞給老太太,她戴上,突然指著明信片上的一個人影,那人身形佝僂,拄著拐杖,正望著湄公河,背影和外公一模一樣。

“他在這里住了三個月。”老太太說,“每天買一串芒果,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太陽落山。我父親送過他一個竹籃,說裝地圖不會濕。”她從箱子底下翻出個舊竹籃,編得很密,邊緣纏著紅繩,“就是這個,他走的時候,說留給下一個來看河的中國人。”

我把竹籃接過來,指尖觸到溫潤的竹紋,像摸到了外公的溫度。籃子里還藏著半張地圖,正是外公那張的另一半,上面用鉛筆寫著:“湄公河的水,比藥靈。”

回到民宿時,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我把兩半地圖拼在一起,裂縫像條愈合的傷口。阿吉給我泡了壺普洱茶,茶梗在水里舒展,像些游動的魚。“我爺爺?shù)你y盒子,說不定就是你外公想要找的。”他說,“明天我?guī)闳ド嚼铮邑糇宓睦香y匠,他們或許知道。”

夜里躺在竹床上,聽著窗外的蟲鳴,像支沒寫完的歌。我把那個竹籃放在枕邊,里面的半張地圖泛著潮氣,像剛從湄公河撈出來。外公的指南針在月光下轉了轉,指針第一次沒有偏向西北,而是穩(wěn)穩(wěn)地指著窗外——那里,湄公河的支流正悄悄流過清萊的土地,像條銀線,把過去和現(xiàn)在縫在了一起。

第二天清晨,阿吉的摩托車載著我往山里去。晨霧還沒散,竹林里飄著乳白色的煙,像外公沒說完的話。路邊的佤族小孩背著竹簍去采蘑菇,看見我們,就用泰語喊“早安”,聲音在霧里蕩開,像顆投入水中的石子。

“前面就是老銀匠的村子。”阿吉指著遠處的竹樓,“他們的銀器,要在月光下捶打,說這樣能留住月亮的光。”

我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竹籃,外公的地圖在里面輕輕起伏,像在呼吸。突然明白,有些路,外公其實早就走過,他把沒說完的話、沒看完的風景,都藏在了地圖的褶皺里,藏在了湄公河的水流里,等著我一步步走近,像解開一個跨越了時光的繩結。

山霧里,隱約傳來銀匠捶打的聲音,“叮——叮——”,慢得像心跳,又像在說:別急,好故事都需要慢慢打磨,就像這銀器,就像這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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