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萬象到暹粒的班車，走了整整十四個小時。車過邊境時，太陽正卡在湄公河的水面上，把河水染成了融化的金子。老撾邊檢站的鐵皮屋頂曬得發燙，穿制服的士兵用鉛筆在我的護照上蓋戳，筆尖在紙頁上頓了三下，像在數什么心事。

“柬埔寨的簽證，要夾一美元。“鄰座的華裔大叔突然用廣東話提醒我。他的帆布包上繡著“平安“兩個字，邊角磨得發亮，“他們不說，但都這么做。“

我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皺巴巴的一美元，夾在護照里遞過去。柬埔寨邊檢員的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接過護照時，手指在美元上捻了捻，蓋戳的動作突然快了許多。窗外的湄公河在這里拐了個彎，水流變得湍急，河面上漂著些木頭，像被遺忘的船骸。

換車時，我在邊境小鎮的面館歇腳。老板是對柬埔寨夫婦，丈夫在后廚煮面，妻子在前廳收錢，墻上掛著張吳哥窟的掛歷，照片上的寺廟被夕陽鍍成了金色。“要魚露面？“妻子的漢語帶著濃重的口音，圍裙上沾著點點醬油漬，“加檸檬，很清爽。“

面碗端上來時，熱氣裹著魚露的咸香撲臉。細面浸在澄清的湯里，上面臥著片生黃瓜，擠上檸檬汁后，酸香瞬間漫開來。我學著鄰桌人的樣子，用筷子夾起面條吸溜著吃，湯濺在下巴上，老板的小兒子突然指著我笑，露出顆缺了的門牙。

“他說你吃面像猴子。“老板妻子笑著遞來紙巾，“他去過吳哥窟，說那里的石頭上有好多猴子。“小男孩突然跑過來，從口袋里掏出塊紅綢布，上面繡著個歪歪扭扭的佛像，“送你，保佑。“

紅綢布的邊角縫補過，針腳歪歪扭扭的，顯然是孩子自己縫的。我把從萬象帶來的酸角糖分給她，她捏著糖紙，突然拉著我的手往屋后跑，指著墻角的竹筐：“看，我撿的貝殼。“

竹筐里堆著些碎貝殼，被打磨得很光滑，顯然是從湄公河邊撿的。有塊扇形的貝殼上，用炭筆描著個小小的吳哥窟，塔尖歪歪扭扭的，像插在地上的竹簽。“爸爸說，石頭會變老，但貝殼不會。“她把那塊貝殼放進我手里，掌心被硌得有點癢。

重新上車時，天已經擦黑了。新換的班車比來時的更舊，座椅的彈簧硌得人骨頭疼，車窗玻璃缺了角，風灌進來，帶著股柴油味。司機在車頭掛了串茉莉花，香氣混著塵土味，倒有了種奇特的安撫力。

夜里的路坑坑洼洼，車像在浪里搖的船。我把外公的地圖鋪在膝蓋上，借著手機的微光看，“暹粒“兩個字旁邊，外公畫的吳哥窟塔尖有點歪，像被風吹過的蘆葦。地圖邊緣沾著點酸角糖的糖漬，是剛才小男孩塞糖時不小心蹭上的，黏得像化不開的時光。

凌晨三點，車在暹粒郊外的停車站停下。四周黑沉沉的，只有幾盞路燈亮著，光線下能看見地上的碎石子，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有突突車司機圍上來，用英語喊著“吳哥窟“，車燈在黑暗里晃來晃去，像些不安分的眼睛。

“去老市場？“一個戴藤帽的司機突然用漢語問。他的突突車斗里鋪著塊藍印花布，角落里擺著個竹編的小筐，裝著些茉莉花，“我姐姐家有空房，便宜。“

我跟著他穿過幾條窄巷。巷子兩旁的房子大多是木板搭的，門虛掩著，能聽見里面的鼾聲，像遠處的雷聲。有只貓突然從屋頂竄過，帶起片瓦，落在地上“哐當“一聲，驚得狗叫了起來。

司機的姐姐家在條更窄的巷子里，院門是竹編的，推開時發出“吱呀“的呻吟。院子里種著棵雞蛋花樹，花瓣落了一地，踩上去軟軟的。女主人從屋里探出頭來，頭上裹著塊花頭巾，看見我就笑著說“你好“，手里還攥著沒織完的毛線。

“房間在樓上。“她引我上竹梯，梯級在腳下咯吱作響，“早上能聽見寺廟的鐘聲，四點就響。“樓上的房間很小，擺著張竹床，墻角的木桌上放著臺老式收音機，正斷斷續續地播放著柬埔寨語的歌曲，調子慢悠悠的，像在說什么心事。

我把帆布包放在床腳，外公的地圖從包里滑出來，落在竹席上。女主人彎腰去撿，手指在吳哥窟的圖案上停住了：“你外公，想來這里？“

“嗯，他說這里的石頭會講故事。“

“是會講。“她突然笑了，眼角堆起細密的皺紋，“我爺爺小時候，在寺廟里當和尚，說晚上能聽見石頭說話，像在念經。“她指著窗外，“明天我帶你去買門票，要早點起，看日出。“

躺下時，收音機還在哼著歌。我摸出那塊貝殼，借著從竹墻縫里透進來的月光看，炭筆描的塔尖在光線下明明滅滅，像真的在長高。外公的指南針放在枕邊，指針依然偏向西北，仿佛在固執地指向某個被遺忘的方向。

凌晨四點，寺廟的鐘聲準時響起。咚——咚——敲得很慢，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我爬起來時，女主人已經在廚房燒火了，鍋里煮著糯米粥，香氣混著柴火氣，把整個院子都染暖了。

“吃點粥，不然看日出會餓。“她遞給我個粗瓷碗，粥里放了點椰漿，甜絲絲的，“我兒子在吳哥窟當導游，讓他帶你去，他知道哪里看日出最好。“

她的兒子叫桑，二十出頭，穿件洗得發白的T恤，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被蚊子咬的紅痕。“今天去小吳哥。“他騎著突突車，車斗里鋪著塊新的藍印花布，“那里的日出，像把石頭燒紅了。“

突突車在晨霧里穿行。路邊的稻田剛抽穗，嫩綠色的稻苗上掛著露水，像撒了層碎鉆。偶爾能看見穿橙色僧袍的和尚，背著缽盂走在田埂上，晨霧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幅淡墨畫。

“他們去化緣。“桑回頭說，“吳哥窟的和尚，早上會繞著寺廟走一圈，說這樣能聽見石頭的心跳。“他突然指著遠處的輪廓，“看，那就是小吳哥。“

晨霧中，吳哥窟的塔尖像浮在云里的筍，隱隱約約的，看不真切。越往前走，霧氣越淡，塔尖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青灰色的石頭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像沉睡了千年的巨獸。

買門票時，售票員在我的手背上蓋了個紫色的章，說能管三天。章油有點辣，在手背上留下片涼涼的印。桑笑著說：“這是石頭的吻，洗不掉的。“

走進小吳哥時，天剛蒙蒙亮。巨大的石門像張半開的嘴，門楣上刻著繁復的浮雕，是些打仗的場景，士兵的臉被歲月磨得模糊，手里的兵器卻依然鋒利。地上的石板被踩得發亮，縫隙里長著些青苔，濕漉漉的，像沒干的淚。

“這邊走。“桑帶我繞到寺廟的東側，那里已經站了些看日出的人，都舉著相機，屏住呼吸。遠處的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接著是淡淡的粉，然后是金紅，像有人在天上潑了桶顏料。

突然，第一縷陽光落在最高的塔尖上。青灰色的石頭瞬間被染成了金色，像著了火。接著，陽光順著塔身往下流，浮雕上的神仙、鬼怪、士兵都活了過來，影子在地上晃動，真的像在打仗、在跳舞。

“我爺爺說，太陽每天都來叫醒石頭。“桑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石頭記得所有事，誰來過，誰走了，都記得。“

我拿出素描本，想畫下這瞬間，筆尖卻頓住了。陽光移動得很慢，把我的影子投在浮雕上，和那些千年的圖案重疊在一起，突然覺得，自己也成了這石頭記憶的一部分。外公的地圖在口袋里硌著我，像他在輕輕推我的手，說“看，這就是我沒看過的風景“。

日出看完，游客漸漸多了起來。桑帶我去看那些著名的浮雕，指著幅刻著船隊的圖案說：“這是我們的祖先，從海上回來，帶著香料和絲綢。“他的手指劃過石頭上的船帆，“石頭很硬，但心很軟，會記得所有回家的路。“

在回廊里轉的時候，遇見個修文物的老人。他正用小刷子清理浮雕上的灰塵，動作輕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臉。“這石頭，比人結實。“他抬頭朝我笑，皺紋里落滿了陽光，“但也會生病，要慢慢治。“

老人的工具箱里擺著些小鏟子、小刷子，還有瓶從中國帶的膠水。“這個好用，粘石頭很牢。“他拿起膠水給我看，瓶身上的漢字已經模糊了，“十年前，有個中國師傅教我的，說修東西和過日子一樣，急不得。“

中午在寺廟外的小攤吃飯。桑點了道阿莫克魚，用香蕉葉包著，打開時，香氣混著椰漿的甜氣撲臉。魚肉燉得很爛，用勺子舀著吃，辣中帶點酸，配著白米飯剛好。攤主的小姑娘蹲在地上，用炭筆在石頭上畫佛像，畫得歪歪扭扭的，卻很認真。

“她想當畫家，畫吳哥窟。“桑說，“她爸爸以前是雕刻石頭的，在戰爭中被炸斷了手，現在不能刻了。“小姑娘突然舉起石頭給我看，上面的佛像笑得瞇起了眼，“送給你，像日出時的石頭。“

下午去了崩密列。這里的寺廟更破，好多石頭塌在地上，被樹根纏著，像群相擁而眠的巨人。桑指著塊刻著花紋的石頭說：“我爺爺說，這里的石頭故意塌下來的，怕被壞人搶走。“

有個老人在石頭堆里找什么，手里拿著個小布包。看見我們，他舉起塊碎石頭：“看，這個有蓮花紋。“石頭上的蓮花被磨得很平，顯然被人摸了無數次，“每天來撿一塊，給我孫子，告訴他這是我們的根。“

離開崩密列時，夕陽正把石頭染成暗紅色。桑突然說：“我爺爺去世前，讓我把他的骨灰撒在這里。他說，他想變成石頭，聽聽千年前的故事。“他蹲下來，從地上撿起片落葉，放在一塊石頭上，“這樣，他就能聽見了。“

回暹粒的路上，突突車在晚霞里顛簸。桑哼起了柬埔寨的老歌，調子有點憂傷，像湄公河的水在流。我摸出外公的地圖，在吳哥窟的位置打了個勾，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像今天早上看見的那樣。

“明天去洞里薩湖？“桑回頭問，“那里的水上村莊，房子都在船上，像浮在水里的星星。“

我點頭，把小姑娘送的石頭放進帆布包，挨著那塊從湄公河撿的貝殼。石頭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過來，和外公的彈片護身符碰在一起，發出輕微的聲響，像在說什么悄悄話。

回到民宿時，女主人正坐在院子里織毛線。看見我，她舉起件快織好的毛衣：“給你織的，洞里薩湖晚上冷。“毛衣是藏青色的，針腳有點歪，但摸起來很厚實。

夜里躺在竹床上，能聽見遠處寺廟的晚鐘。我把今天撿的碎石頭擺在窗臺上，借著月光看，每塊石頭上都有淡淡的紋路，像寫滿了字。外公的地圖攤在胸口，吳哥窟的塔尖被我用紅筆描了一遍，像在給他的畫補上個明亮的輪廓。

突然想起修文物的老人說的話，修東西和過日子一樣，急不得。或許旅行也是這樣，不用急著趕往下一個地方，慢慢走，慢慢看，讓那些石頭、那些人、那些故事，像膠水一樣，慢慢粘在心里，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窗外的雞蛋花又落了幾片，月光透過竹縫照進來，在地圖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紫色印章，還沒洗掉，像個溫柔的印記，提醒我這里的石頭，已經把我的故事，悄悄記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