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折柳之痛
書名: 黑蓮花皇后今天也在手撕劇本作者名: 睡眠專家本章字?jǐn)?shù): 4073字更新時間: 2025-08-08 18:50:53
柳文軒中舉的喜報,是踩著初夏第一聲嘹亮的蟬鳴送進(jìn)臨州的。
報喜的差役騎著快馬,斜挎紅綢,銅鑼敲得震天響,那“哐哐”的喜慶聲浪一路從城門洞子直滾進(jìn)柳家賃居的那條逼仄的窄巷。巷子里瞬間炸開了鍋,仿佛滾油里潑進(jìn)一瓢冷水。
左鄰右舍,無論相熟不相熟的,都一股腦兒涌到柳家那扇低矮的木板門前。道喜聲、驚嘆聲、羨慕的議論聲嗡嗡作響,幾乎要掀翻屋頂?shù)耐咂?
“中了!柳家小子真中了!”
“舉人老爺!我的老天爺!柳家這是祖墳冒青煙了!”
“瞧瞧人家,寒窗十年,這不就熬出頭了?往后可是要做官的!”
“柳大娘,大喜啊!您老可算熬出來了!”
柳文軒的母親,一個常年愁苦、面色蠟黃的婦人,此刻被眾人簇?fù)碓谛⌒〉奶梦葜醒耄樕鲜请y以置信的狂喜,淚水混著汗水糊了滿臉,只會一個勁兒地搓著粗糙開裂的手,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同喜…...同喜…...托大家的福…...托大家的福…...”破敗的屋子似乎也被這喧天的喜氣撐得亮堂了幾分。
沈府自然也得了信。沈明遠(yuǎn)正對著案上堆積的公文凝眉,聽到管家沈忠的稟報,緊鎖的眉頭驟然舒展,臉上露出連日來難得的輕松笑意。他放下筆,捻了捻頷下幾縷稀疏的胡須:“好,好!文軒這孩子,果然不負(fù)苦心。”他沉吟片刻,對沈忠道,“備一份厚禮,筆墨紙硯、錦緞衣料、還有封二十兩的賀儀,即刻送去柳家。再……傳話給小姐,讓她也高興高興。”
“是,老爺。”沈忠躬身應(yīng)下,臉上也帶著笑,腳步輕快地退了出去。
消息傳到沈知微居住的漱玉軒時,她正臨窗而坐,對著攤開的《靈飛經(jīng)》小楷,屏息凝神,筆走素宣。初夏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她纖秀的側(cè)影和潔白的紙頁上投下柔和的光斑。青黛幾乎是跑著進(jìn)來的,裙裾帶起一陣微風(fēng),臉上是掩不住的、與有榮焉的喜色,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姑娘!中了!柳公子中了!是舉人老爺了!”
筆尖懸在宣紙上方,一滴飽滿的墨汁,因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帶來的、手腕極其細(xì)微的凝滯,終于失去了支撐,無聲地墜落。它精準(zhǔn)地砸在剛剛寫完的“靜”字的最后一筆旁,墨色迅速洇染開來,在素白的紙面上,形成一個突兀的、邊緣毛茸茸的黑色小團(tuán),像一只蜘蛛,牢牢趴在那里,瞬間破壞了整幅字的清雅意境。
沈知微怔了怔,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點刺目的墨漬上,仿佛被它吸住了。筆尖懸停了片刻,才緩緩擱回青玉筆山。指尖無意識地微微蜷起,抵著微涼的桌面。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開,帶著微麻的暖意,悄悄攀上耳根。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開得正盛的幾株石榴花,紅得灼目,映著碧藍(lán)的天,是初夏最濃烈的生機(jī)。
“知道了。”她聲音依舊平穩(wěn),只是尾音里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青黛只當(dāng)她是歡喜得有些懵了,笑嘻嘻地湊近:“姑娘,老爺備了厚禮送去柳家了。柳公子這回可真是揚(yáng)眉吐氣!往后……”她話沒說完,但眼里的光已道盡一切。
沈知微沒接話,只是拿起那張被墨點污了的字紙,看了又看,最終輕輕折起,放進(jìn)了書案旁一個專門盛放廢棄習(xí)作的藤編小簍里。那團(tuán)墨漬被折痕掩蓋,暫時看不見了。
接下來的幾日,柳家的門檻幾乎被踏破。臨州城里有頭有臉的鄉(xiāng)紳、商賈,甚至一些往日對柳家母子視若無睹的遠(yuǎn)房親戚,都提著禮物登門道賀。柳文軒穿著沈家送去的簇新錦緞長衫,穿梭在簡陋的堂屋里,應(yīng)對著各色人等。他臉上的笑容得體,帶著新科舉人應(yīng)有的謙遜與矜持,但眼底深處那點壓抑已久的郁結(jié)之氣,已被這驟然而至的榮耀徹底沖散,取而代之的是意氣風(fēng)發(fā)。他說話的聲音似乎都比往日洪亮了幾分。
沈府這邊,沈明遠(yuǎn)心情極好,言語間對柳文軒更是贊不絕口。連帶著府中的氣氛也輕松不少。沈知微依舊每日讀書、習(xí)字、理琴、繡花,只是偶爾對著窗外發(fā)呆的時間,似乎長了些。青黛幾次想打趣,都被她淡淡的神色擋了回去。
就在這表面的平靜與暗涌的期待中,一封來自京城的書信,由吏部一位主事親隨快馬加鞭,送到了柳文軒手中。
彼時柳文軒剛從一位鄉(xiāng)紳家的宴請上歸來,臉上還帶著三分酒意和七分志得意滿。他拆開那封用上等桑皮紙書就、蓋著吏部火漆印的信函,只看了幾行,臉上的血色便如潮水般褪去,握著信紙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他猛地關(guān)上房門,隔絕了母親擔(dān)憂的詢問,一個人在狹小昏暗的房間里,將那薄薄的幾頁紙翻來覆去看了無數(shù)遍。信是吏部右侍郎趙懷仁親筆所書,措辭溫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信中先是對他新科舉人身份表示祝賀,繼而話鋒一轉(zhuǎn),提及趙侍郎膝下有一女,年方及笄,才貌俱佳,因聽聞柳文軒才學(xué)品性俱是上乘,頗為欣賞,欲招其為東床快婿。信中更是暗示,若能應(yīng)允,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一職,虛席以待。
吏部主事!正六品!一步登天!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柳文軒的心上。考功清吏司,掌管官員考績升遷,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實權(quán)位置!趙懷仁,清流領(lǐng)袖之一,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攀上這門親,便是攀上了青云梯!前程似錦,唾手可得!
巨大的誘惑和隨之而來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但緊接著,沈知微清麗溫婉的容顏便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還有沈明遠(yuǎn)殷切期許的目光,以及沈府那雖不奢華卻處處透著書香雅致的庭院……他煩躁地在狹小的房間里踱步,新?lián)Q的錦緞長衫下擺蹭到了桌角沾上的油漬也渾然不覺。
一邊是寒窗苦讀十載換來的、足以光耀門楣卻也前途未卜的舉人身份,和雖有情意卻終究只是地方小吏之女的沈知微;另一邊,是直達(dá)權(quán)力核心的捷徑,是顯赫的京官岳家,是觸手可及的錦繡前程!
利弊的天平,在巨大的現(xiàn)實誘惑面前,只搖擺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便徹底傾斜。那點初生的情愫,那點微薄的恩義,在權(quán)勢的煌煌光芒下,脆弱得如同風(fēng)中的蛛絲,一吹即斷。愧疚感仍在,但很快被一種更為強(qiáng)烈的、名為“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念頭壓了下去。他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眼中最后一絲掙扎被決絕取代。他需要這個機(jī)會,他不能錯過!沈家……沈家父女的恩情,只能……日后再圖報答了。他這樣說服著自己,仿佛找到了一個足夠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鋪開信紙,研墨提筆。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一滴墨汁滴落,在潔白的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黑點,他定了定神,筆走龍蛇,言辭極盡謙卑恭謹(jǐn),表達(dá)了對趙侍郎垂青的“惶恐感激涕零”,以及對這門親事的“不勝榮幸之至”。
信是連夜送出的。做完這一切,柳文軒像耗盡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無言。心口那塊地方,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趙家的回復(fù)來得比預(yù)想中更快。不過數(shù)日,那位吏部主事的親隨再次登門,這次帶來的是一份燙金的大紅庚帖,婚期定在秋后,柳文軒需即刻啟程入京,先在吏部觀政,熟悉部務(wù),待婚期臨近再行告假。隨庚帖送來的,還有一份沉甸甸的儀程,足夠柳家母子在京城體面地安頓下來。
塵埃落定。
柳文軒帶著母親,幾乎是倉促地離開了臨州。他并未親自登門沈府辭行,只托人送來一封簡短的書信給沈明遠(yuǎn)。
信送到沈府時,沈明遠(yuǎn)正在書房與幾位州府同僚商議河工之事。管家沈忠臉色凝重地將信呈上。沈明遠(yuǎn)見信封上熟悉的字跡,還帶著幾分笑意拆開。
然而,只看了兩行,他臉上的血色便褪得一干二凈,捏著信紙的手背青筋暴起,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后的圈椅,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巨響。幾位同僚驚愕地看著他。
沈明遠(yuǎn)胸口劇烈起伏,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幾聲破碎的、意義不明的氣音。他眼前發(fā)黑,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身子晃了晃,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沈大人!”
“明遠(yuǎn)兄!”
驚呼聲四起。眾人慌忙上前攙扶,掐人中,灌溫水,書房內(nèi)亂作一團(tuán)。
消息傳到漱玉軒時,沈知微正在繡一幅鴛鴦戲水的枕頂。針尖刺破細(xì)滑的錦緞,扎進(jìn)她左手食指的指腹,一顆殷紅的血珠迅速冒了出來,洇開在潔白的絲線上,如同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紅梅,刺目驚心。
她像是毫無知覺,只是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望向匆匆跑來、臉色煞白的青黛。青黛嘴唇哆嗦著,話未出口,眼淚先滾了下來:“姑娘……老爺……老爺在書房,看了柳……柳公子的信……氣得厥過去了!”
“信?”沈知微的聲音很輕,像飄在風(fēng)里。
“是……是柳公子差人送來的……說……說……”青黛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道,“說蒙京城吏部趙侍郎青眼……招為東床……不日即將啟程赴京……與沈家的婚約……就此作罷……感念沈家栽培……日后……日后定當(dāng)圖報……”
指尖那點被針扎破的刺痛感,此刻才遲鈍地傳遞到腦海,尖銳無比。她低頭,看著指腹上那點鮮紅,又看了看繡繃上那對被血污沾染的、寓意著白頭偕老的鴛鴦。
鴛鴦依舊交頸,只是絲線上那點刺目的紅,橫亙其中令人生厭。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將受傷的指尖含入口中。鐵銹般的腥甜味在舌尖彌漫開來。窗外,那幾株開得轟轟烈烈的石榴花,紅得如同潑上去的血,灼燒著她的眼睛。初夏的陽光依舊熾烈,透過窗欞照進(jìn)來,落在她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徹骨的冰涼,從腳底一寸寸蔓延上來,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
繡繃上的血珠,慢慢凝固成暗褐色的一點。漱玉軒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青黛壓抑不住的抽泣聲與咒罵,斷斷續(xù)續(xù)。
他為何如此?怎能如此?
父親的同僚會怎樣看待?家中姊妹還未出家的親事又該如何?柳文軒怎能如此對她?
婚事生變后又過數(shù)日。
雨,淅淅瀝瀝,帶著一股涼意驅(qū)散夏日未散的燥熱,在沈府黛色的瓦片上敲打了一整夜。那聲音不疾不徐,單調(diào)而綿長,滲進(jìn)每一根梁木。可惜府中無一人留意。
沈明遠(yuǎn)躺在內(nèi)室那張寬大的雕花拔步床上,錦被蓋到胸口,卻掩不住那份陡然被抽空的精氣神。不過兩日光景,他整個人仿佛瘦脫了形,面色是紙一樣的灰敗,嘴唇干裂起皮,兩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顯得異常嶙峋。
前日書房里那場猝不及防的急怒攻心,像一記重錘砸在他本就憂勞過度的身體上,幾乎抽走了他半條命。大夫捻著胡須診過脈,只說是“五內(nèi)郁結(jié),氣急傷肝”,開了大劑量的安神靜心湯藥,又再三叮囑需得靜養(yǎng),萬不可再動肝火。此刻,他昏沉沉睡著,呼吸短促而滯重,眉心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沈知微坐在床邊的青瓷繡墩上,身形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葉子。她手里端著一只素白瓷碗,碗中是剛熬好的參湯,淡金色的湯液上浮著幾縷熱氣,氤氳著微苦的藥味和人參特有的氣息。
她用細(xì)瓷小勺舀起淺淺一勺,湊到唇邊,垂著眼睫,輕輕吹了幾下,待那一點熱氣散去,才小心翼翼地送到父親微啟的唇縫間。湯水浸潤了干裂的唇瓣,沈明遠(yuǎn)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在瘦削的脖頸上艱難地滾動,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