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南，煙柳畫橋，暖風都帶著一股慵懶的甜意，后園臨水的小軒敞著門，沈知微坐在窗邊繡架前，指尖拈著銀針，穿過素白鮫綃。針尖牽引著淺碧絲線，在繃緊的綃面上游走。

青黛端著紅漆托盤進來，新沏的碧螺春在白瓷蓋碗里漾著清亮水色，茶香氤氳?！肮媚?，夫人讓針線房把及笄禮的衣裳樣子送來了，請您過過眼呢?！?

沈知微沒抬眼，針尖穩穩落下，又提起，細密的針腳在她手下延伸。“知道了?！彼龖?，聲音也如春水般清柔，頓了頓，終是忍不住問出口，“柳公子…今日可有信來？”

青黛抿嘴一笑，將茶盞輕輕放在她手邊小幾上：“回姑娘，柳公子托人送來了新抄的詩集，還有一方上好的澄泥硯臺，說是賀您及笄之喜?！彼壑虚W著促狹的光，“東西已收在書房了?！?

沈知微擱下針線，指尖捻了捻，仿佛要捻去那點不自在。她端起茶盞，青瓷盞壁微燙，浮著兩片碧螺春的嫩芽，小口啜飲，茶湯的清潤壓下了心頭那點莫名的微瀾。

“父親可在前頭？”她問，目光轉向窗外。幾竿翠竹掩映著粉墻，墻外便是府衙的后街，偶爾有車馬轔轔聲傳來。

“老爺在書房，方才還問起姑娘呢。”青黛答道。

沈知微放下茶盞：“走，去瞧瞧父親?！逼鹕頃r，裙裾拂過光潔的楠木地板，悄無聲息。

繞過幾道回廊，書房特有的墨香與陳舊書卷的氣息便撲面而來。沈明遠正坐在寬大的書案后，面前攤著一卷泛黃的輿圖，眉頭微鎖。他身形清瘦，一身半舊的靛藍直裰，襯得面色有些過于蒼白，是常年案牘勞形的清苦氣象。見女兒進來，他眉間的皺痕才略略舒展。

“微兒來了?！鄙蛎鬟h聲音溫和，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沉穩，“坐。”

“父親又在憂心公務？”沈知微在書案對面的圈椅坐下，目光掃過那復雜的輿圖線條，認出是江南道的水系脈絡圖。

沈明遠輕嘆一聲，指尖在輿圖上劃過一道蜿蜒的曲線：“春汛將至，這幾處河堤，年年加固，年年告急。府庫空虛，能挪用的銀錢有限，杯水車薪罷了?！鄙蛎鬟h無力嘆息。

沈知微沉默片刻，輕聲道：“父親清正，人所共知。但治水如治病，急不得，也緩不得。當務之急，或可先擇幾處最險要的工段，集中物力人力固守，再向鄰近州縣陳情，看能否借調些人手物料應急？總比處處撒網，處處不逮要好些。”她聲音溫溫柔柔，條理卻極清晰。

沈明遠聞言，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欣慰。他這長女，自幼聰穎，心思通透遠勝尋常閨秀?！拔捍搜?，甚為有理。”他點點頭，眉間的郁色稍霽，目光落在書案一角，“柳家那孩子，前日送來一篇策論，論及地方吏治與民生，倒也有些見地，文辭也算工穩?！彼闷鹨粡堊舟E端正的紙箋遞給沈知微。

沈知微接過，紙上墨跡猶新，是柳文軒的字。他寫的是地方胥吏盤剝鄉民之弊，言辭懇切，憂民之心躍然紙上。她指尖撫過那些端正的字跡，心頭微暖。柳文軒是她父親昔日門生的侄子，家道中落，寒窗苦讀，去歲中了秀才，文章在臨州士子中也頗受贊譽。

父親待他親厚，常予指點。常此總是能碰見且志趣相投，便生情愫，且父親不忍這個最疼愛的孩子遠嫁也有意撮合。

“柳公子……見識不凡?！彼吐曊f，將那紙箋小心放回案上。

沈明遠看著女兒低垂的眼睫，臉上泛起溫和的笑意：“及笄禮后，便是大姑娘了。柳家這孩子，品性端方，勤勉向學，是個可托付的?！?

沈知微頰上剛褪去的紅暈又悄然浮起，她微微側過臉，目光落向窗外。春陽透過雕花木窗，在她素凈的衣裙上投下斑駁光影。

這時，管家沈忠在門外稟報：“老爺，趙子墨趙大人遞了帖子，前來拜會?！?

沈明遠臉上的溫和笑意立刻轉為鄭重：“快請至花廳奉茶，我即刻便到?！彼鹕碚砹艘幌乱屡?，對沈知微道：“這位是新科探花郎，吏部趙侍郎的族侄，此番奉旨巡視江南鹽鐵漕運，昨日方到臨州。此人清名在外，才學亦是極好的，你且回房吧。”

沈知微應聲起身。走出書房時，正見一位身著寶藍錦袍的年輕官員，在管家引領下，步履從容地穿過庭院，朝著花廳方向而去。那人身形頎長，面如冠玉，唇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氣度溫雅，令人一見便生好感。

這便是探花郎趙子墨了。他似有所感，目光朝這邊投來，隔著花木扶疏，與沈知微的視線有剎那交會。那目光清亮溫和，帶著幾分欣賞與探詢。沈知微心頭一跳，微微頷首，便帶著青黛匆匆轉入了回廊深處。

趙子墨收回目光，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許。他踏入花廳，沈明遠已在此等候。一番寒暄見禮，主賓落座。

“子墨奉旨南來，臨州乃江南重鎮，鹽鐵轉運樞紐，少不得要多叨擾沈大人了。”趙子墨語氣謙和，姿態放得很低。

“趙大人言重了。下官職責所在，定當全力配合?！鄙蛎鬟h拱手道，“大人一路辛苦，不知此行于鹽鐵漕運諸事，可有何見教？下官洗耳恭聽。”

趙子墨端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動作優雅：“沈大人為官清正，勤勉任事，朝野早有耳聞。子墨此來，是為朝廷體察下情，也為看看這維系國脈的鹽鐵漕運，究竟是何等光景。臨州港埠繁忙，鹽引簽發、鐵器轉運、漕糧征收，樁樁件件，皆關系國計民生。沈大人身處其位，想必深知其中關竅。若有難處，或需朝廷體恤厘清之處，子墨愿為大人上達天聽。”

他言語懇切，句句點在沈明遠最憂心之處。沈明遠心頭微熱，只覺得這位探花郎果然名不虛傳，謙沖溫雅，體恤下情。他沉吟片刻，便將心中積壓的憂慮，如鹽引定額與地方實需不符導致私鹽難禁、鐵器轉運途中損耗巨大、漕糧征收時限過緊易生民怨等事，一一和盤托出。

趙子墨聽得極為專注，不時頷首，面露凝重與同情之色。他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若有所思。

待沈明遠言畢，他才喟然長嘆：“沈大人所言，俱是實情。地方之難，非親歷者不能深知。鹽鐵漕運，牽一發而動全身，其中積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格外真誠，“只是，沈大人所言諸多細節，尤其涉及歷年轉運數額、倉儲存耗、乃至地方鹽鐵商行名錄往來……若能更詳實些，形成卷宗，子墨帶回京城，于御前陳情，方更有力，更易觸動天聽，促成變革。不知大人處，可有此類檔冊文書，容子墨一觀，也好詳加參詳？”

沈明遠正沉浸于遇到“知音”的激蕩之中，聞言毫不遲疑：“此乃下官分內之事！相關卷宗檔冊，俱在府衙庫房，下官這就命人取來，供大人查閱參詳！”

“如此甚好！沈大人真乃國之干城，心系黎庶！”趙子墨撫掌贊道，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轉瞬即逝，面上依舊是那副溫煦如玉的探花郎模樣。

天色向晚，夕陽的金輝給沈府精致的亭臺樓閣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邊。沈知微并未立刻回繡樓，而是去了后園臨水的小亭。石桌上已擺好一副棋盤，黑白二色的云子溫潤生光。

不多時，沈明遠送走趙子墨，臉上帶著幾分與清貴探花郎深談后的釋然與微醺般的振奮，踱步來到亭中。“微兒好興致?！彼谂畠簩γ孀?。

沈知微執黑先行，落子清脆?！案赣H似乎心情甚好？那位趙大人，談得可還投契？”

“探花郎，名不虛傳。”沈明遠捻起一枚白子，沉吟著落下，“見識廣博，言辭懇切，更難得的是，心系地方疾苦，愿為民生鼓呼?！彼麑②w子墨欲查閱卷宗以便上奏之事簡略說了。

沈知微指尖拈著一枚黑子，懸在棋盤上方，聞言動作微微一頓。她抬眼看向父親：“父親將府衙鹽鐵轉運的卷宗檔冊，盡數予他看了？”

“自然。趙大人身負皇命，清正之名在外，此乃正理?！鄙蛎鬟h不以為意，目光專注在棋局上。

黑子落下，發出輕微的“嗒”聲，截斷了白子一條隱約成勢的大龍。“父親，”沈知微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鹽鐵轉運，國之命脈。歷年卷冊，積弊陳疴，盡錄其中。此等重器，授人以柄，是否……操之過急？”

沈明遠執子的手停在半空，抬眼看向女兒。亭外暮色漸合，水面浮起薄霧，女兒清麗的容顏在暮光中顯得有些朦朧，唯有一雙眼眸，清澈明凈，他心頭莫名掠過一絲不安，旋即又被對趙子墨人品的篤信壓下，笑道：“微兒多慮了。趙大人乃天子近臣，清流砥柱，豈是那等宵小之輩？查閱卷冊，正是為了厘清積弊，上達天聽。此乃光明正大之舉?！?

沈知微不再言語，目光落回棋盤。黑子步步為營，白子左支右絀。一局終了，沈明遠看著自己被絞殺殆盡的大龍，搖頭苦笑：“微兒棋力，愈發精進了。為父竟無還手之力。”

“是父親今日心緒不寧。”沈知微開始收拾棋子，云子相碰，發出清冷的脆響，“棋局如世局，落子無悔。一步踏錯，滿盤皆輸。父親身系一州鹽鐵，牽動萬千民生，更當慎之又慎?！?

沈明遠還是有些不以為然，但細想后知后覺。

暮色徹底籠罩了小亭。沈明遠望著女兒沉靜的側臉，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漸起的晚風里。

翌日清晨，沈知微帶著青黛出門，去城南的妙音閣挑選及笄禮上要用的琴弦。馬車駛過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車簾偶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外面喧鬧的市井景象。臨州富庶，商鋪鱗次櫛比，行人摩肩接踵，挑著擔子的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

行至一處街口，人流驟然擁擠起來。前方似乎起了騷動，驚呼聲、馬匹的嘶鳴聲和車夫的呵斥聲混作一團。

“怎么回事？”青黛探頭張望。

車夫勒緊韁繩，聲音有些發緊：“姑娘，前面像是驚馬了！一匹拉貨的駑馬不知怎地發了狂，拖著車亂沖亂撞！”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更為凄厲的馬嘶，伴隨著人群驚恐的尖叫，一輛滿載貨物的板車像脫韁的野狗，朝著沈知微馬車斜前方的方向猛沖過去！那方向，正有幾個嚇傻了的幼童跌坐在路中央，一個賣絹花的老嫗顫巍巍地去拉，眼看就要被卷入車輪之下！

千鈞一發！

一道灰色的身影從斜刺里沖出！速度極快，他沒有沖向驚馬，而是直撲向那幾個嚇呆的孩童和老嫗。那身影異常矯健，在間不容發之際，雙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將離車輪最近的兩個孩子連同老嫗狠狠推向路邊的貨攤！

幾乎就在同時，驚馬的蹄鐵和沉重的板車車輪，擦著他剛騰挪開的、尚未來得及完全收回的腿側，轟然碾過！帶起的勁風卷起了地上的塵土。

“砰！”一聲悶響，是身體重重撞在路邊堆疊的竹筐上的聲音。

驚馬被聞訊趕來的幾個壯漢合力制住，騷動漸漸平息。人群圍攏過去，七手八腳地扶起驚魂未定的老嫗和哭泣的孩童。

沈知微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方才那電光石火的一幕讓她手心沁出冷汗。她示意青黛扶她下車。

撥開人群，只見那個救人的身影正撐著地面，試圖站起來。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粗布短打，身形挺拔，卻因方才的撞擊和用力過猛而顯得有些搖晃。臉上沾了塵土，額角似有擦傷，滲出血絲。

他站直了身體，對周圍關切的目光和感激的言語置若罔聞，眼神銳利如冰封的刀鋒，飛快地掃視了一圈混亂的現場和驚魂甫定的人群。當他的視線無意中掠過沈知微時，沒有絲毫停留，如同掃過路邊的石子或木樁，漠然至極。

他抬手，用同樣沾著灰土的袖子。粗魯地抹去額角的血痕，然后，他轉身，推開擋在身前的人，一言不發地擠入尚未完全散去的人潮，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拐彎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青黛撫著胸口，后怕道：“嚇死奴婢了！姑娘，那人……好生嚇人，眼神像要吃人似的！不過虧得他，不然……”

沈知微沒有回應青黛的話。她站在原地，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灰衣人消失的街角。與昨日花廳中那位溫潤如玉、言笑晏晏的探花郎趙子墨，是不能做對比的。江南三月的暖風拂過面頰，她卻莫名感到一絲寒意順著脊背悄然爬升。

街市的喧囂重新涌入耳中，賣花老嫗的啜泣、孩童的抽噎、路人的議論……交織成一片模糊的聲浪。沈知微收回目光，轉身走向馬車，步履依舊端莊。

遠處，臨州府衙高大的屋脊在春日晴空下沉默矗立。幾片柳絮被風卷起，打著旋兒，粘在沈府馬車剛駛過的青石板上。一片陰云悄然漫過柳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