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辦公室的煤油燈捻得很亮，將墻上“農業學大寨”的標語照得發白。煙霧繚繞中，公社書記李建國的眉頭擰成了疙瘩，指節叩著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說！到底是不是你放的火？”他將驚堂木似的茶缸重重一頓，茶水濺出幾滴在桌面上。

柳玉茹被兩個民兵架著，癱坐在冰冷的長凳上，頭發像亂糟糟的雞窩，嘴角還掛著沒擦凈的血沫。她梗著脖子，眼神卻不敢直視李書記：“不是我！是凌汐那個小賤人自導自演，想陷害我！”

“自導自演？”李書記冷笑一聲，指了指墻角那個用布包著的東西，“那窗臺上撿來的煤油燈，也是她塞給你的？”

布被掀開，露出個燒得焦黑的鐵皮燈座，邊緣還沾著幾塊碎玻璃。燈柄處雖然熏黑了，卻能隱約看到一圈圈被手指摩挲出的光滑痕跡——那是常年使用才會留下的印記。

柳玉茹的瞳孔猛地一縮，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半晌才擠出一句：“不……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門口傳來個蒼老的聲音，倉庫管理員老李佝僂著背，被干事領了進來。他手里攥著頂破草帽，手指緊張地絞著帽檐，“李書記，這燈……我認得?！?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在老李身上。柳玉茹的臉瞬間沒了血色，厲聲尖叫：“你個老東西胡說什么！我根本不認識你！”

“你咋不認識我？”老李被她吼得一哆嗦，卻梗著脖子道，“上個月初三，你還來倉庫要煤油，說家里燈沒油了。我不給，你就趁我轉身盤點的時候，自己舀了半瓢往這燈里灌，還說……還說‘老東西眼睛不好使，少半瓢也看不出來’！”

這話一出，辦公室里頓時一片嘩然。兩個干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沒想到柳玉茹偷油偷得這么明目張膽。

“你放屁！”柳玉茹徹底慌了，掙扎著就要撲過去撕打老李，卻被民兵死死按住，“我啥時候去偷油了？是你記錯了！肯定是凌汐給了你好處，讓你冤枉我！”

“我沒說謊！”老李急得臉通紅，從懷里掏出個皺巴巴的小本子，“我……我怕出事，每次少了東西都記著呢。你看，三月初三，少煤油半瓢；四月十五，少煤油一瓢；還有前兒個……”

他翻著本子，一樁樁一件件報出來，時間地點說得清清楚楚，每一筆都跟柳玉茹去倉庫的時間對得上。

李書記越聽臉色越沉，最后“啪”地合上本子：“柳玉茹，你還有什么話說？”

柳玉茹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平時見了她就躲的老東西，竟然偷偷記了賬！

就在這時，白老三鐵青著臉走了進來。他剛從縣里趕回來，一進公社就被干事攔著說了情況，此刻看柳玉茹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似的。

“你真偷了集體的油？”白老三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壓抑的怒火。他在公社做文教干事，最看重臉面，如今老婆被當眾揭發偷油，他的臉算是被丟盡了。

柳玉茹看到丈夫，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喊道：“當家的，你別信他們！是他們串通好害我！都是凌汐那個小賤人……”

“夠了！”白老三猛地打斷她，目光掃過那個焦黑的燈座，又落在老李手里的賬本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在公社待了這么多年，自然知道老李膽小怕事，不是敢憑空污蔑人的性子。

“李書記，”白老三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這事……或許有誤會。玉茹她平時是糊涂了點，但絕不敢放火……”

“有沒有誤會，查了就知道。”李書記站起身，指了指那個煤油燈，“把這燈送到縣里技術科，讓他們驗驗指紋。我就不信，抓不到真兇！”

“驗指紋”三個字像道驚雷，劈得柳玉茹渾身一軟，差點從凳子上滑下去。她聽說過縣里有臺稀罕機器，能從東西上看出誰碰過，當年公社抓賊，就是靠那機器定的罪。

“不能驗！”她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凄厲，“那燈臟得很，驗不出什么的！李書記，我承認我偷了油，我認罰！但放火真不是我干的，求你別驗了……”

她這副樣子，不就等于不打自招嗎？辦公室里的人都看明白了，眼神里充滿了鄙夷。

白老三的臉徹底黑了，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柳玉茹的手都在顫：“你……你真是要把我氣死！”

“爸，媽就是放火了。”門口傳來白薇薇的聲音，她站在門檻邊，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平靜，“我親眼看到她往凌汐屋頂潑油，還聽到她說‘燒死那個小賤種’?！?

“你個死丫頭！”柳玉茹目眥欲裂，像瘋了一樣瞪著女兒，“我沒白養你！你竟然幫著外人害我！”

“我沒有害你?！卑邹鞭钡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我只是說實話。你放了火，就該受罰?！?

她心里清楚，母親這次是徹底完了。與其被連累，不如主動撇清關系，或許還能在父親面前挽回點余地。

柳玉茹看著女兒冷漠的臉，又看看丈夫憤怒的眼神，再看看周圍人鄙夷的目光，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在凳子上，眼神空洞。

李書記看了看手表：“時間不早了，先把人關起來。明天一早送縣里驗指紋，等結果出來，再做處理?！?

民兵上前架起柳玉茹，她沒有反抗，像個提線木偶似的被拖了出去。經過白薇薇身邊時，她突然停下腳步，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會遭報應的……”

白薇薇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別過臉，沒再看她。

辦公室里終于安靜下來。李書記揉了揉眉心，對干事吩咐道：“去把凌汐叫過來，問問當時的具體情況?！?

干事應聲出去，白老三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低著頭走了。他知道，白家的名聲，這次是徹底毀了。

沒過多久，凌汐跟著干事走了進來。她換了件干凈的藍布褂，胳膊上的傷口用布條纏著，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很亮。

“凌汐，你再把當時的情況說一遍?！崩顣浀恼Z氣緩和了些。他知道這姑娘命苦，父母早逝，如今房子又被燒了，心里難免有些同情。

凌汐點點頭，從柳玉茹在窗外徘徊，到潑油點火，再到自己如何從后墻豁口逃生，說得條理清晰，沒有添油加醋，卻句句都戳在要害上。

“我爬出豁口時，看到她正往火堆里添柴，嘴里還念叨著‘燒干凈才好’?！绷柘f到這里，頓了頓，目光落在那個煤油燈上，“至于這盞燈，我前幾天還看到柳玉茹用它裝油，藏在她家柴房的草堆里?！?

老李在一旁連連點頭：“對對！她每次偷了油，都往柴房跑！”

李書記沉思片刻，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房子被燒了，暫時先去大隊部住幾天，公社給你批點救濟糧，等事情處理完了，再想辦法幫你修房子?！?

“謝謝李書記。”凌汐道謝，沒有多余的話。

走出公社辦公室時，夜色已經很深了。月光灑在土路上，泛著一層冷白的光。凌汐抬頭望去，看到傅斯年站在不遠處的老槐樹下，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

他似乎在等她。

凌汐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傅同志還沒休息？”

“剛處理完事情。”傅斯年的目光落在她纏著布條的胳膊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下，“傷得重嗎？”

“不重，皮外傷?！绷柘珦u搖頭。

兩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柳玉茹……”傅斯年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她以前，是不是在傅家待過？”

凌汐的心猛地一跳，抬頭看向他。月光下，他的眼神很深，看不真切情緒。

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是?！绷柘珱]有隱瞞，語氣平靜，“她以前是傅老爺子的姨太，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離開了傅家，嫁給了白老三?！?

傅斯年的身體僵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是震驚，又像是憤怒，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厭惡。

“我知道了?！彼聊撕芫茫啪従忛_口，聲音里帶著一種冰冷的疲憊，“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注意安全。”

說完，他轉身就走，腳步很快，像是在逃避什么。

凌汐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泛起一陣波瀾。傅斯年的反應，比她預想的要激烈?？磥?，柳玉茹在傅家的那段過往，遠比她想象的更復雜。

這或許，會是壓垮白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張泛黃的照片，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照片上的柳玉茹穿著旗袍，依偎在一個中年男人身邊，笑得嫵媚。那個男人，正是傅家老爺子。

明天，等縣里的驗指紋結果出來，就是時候讓這張照片，發揮它的作用了。

夜風漸涼，凌汐裹緊了身上的褂子，朝著大隊部的方向走去。她的腳步很穩，每一步都像踩在堅實的土地上。

復仇的路還很長，但她知道，自己離終點，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