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
不是人類胸口被貫穿的那種銳利冰冷的痛,而是更原始、更混沌的痛楚,從四肢百骸,從每一根顫抖的神經末梢涌來。饑餓像一只貪婪的爪子,狠狠掏撓著他空癟的胃袋。寒冷則如同跗骨之蛆,透過單薄的皮毛,鉆入骨髓。更強烈的是氣味——濃烈到刺鼻的濕潤腐殖土的腥氣、某種野獸排泄物的騷臭、還有身下干草和自己皮毛混合的…幼崽氣息?
亞瑟的意識在劇痛、寒冷和饑餓的混沌泥沼中艱難地掙扎、上浮。感官像被粗暴地撕開,然后塞入了無數混亂而強烈的信號。尖銳刺耳的聲音——風刮過林梢的嗚咽、近在咫尺的沉重呼吸和滿足的咀嚼聲、更遠處某種夜梟凄厲的啼叫、以及自己胸腔里微弱而急促的心跳?模糊搖晃的視野——昏暗的光線下,粗糙的巖石輪廓、幾根交錯的枯木、一堆散發著微弱熱氣的、毛茸茸的…活物?
他試圖移動,四肢卻傳來撕裂般的酸痛和無力感。喉嚨里發出一聲微弱的、連自己都陌生的嗚咽——像幼獸的哀鳴。
這是…哪里?我是…什么?
記憶的碎片如同沉船殘骸,在意識的深海翻騰、閃爍:冰冷月光下的劍鋒、里奧叔叔扭曲的臉、父親失望的眼神、集市上老農的泥污…還有那顆…圓珠?那顆在瀕死時詭異悸動的金色圓珠!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刺穿了混沌。緊接著,一股龐大而混亂的、屬于另一個存在的記憶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灌入他脆弱的新生意識!
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對饑餓的恐懼!對寒冷的恐懼!對黑暗中潛伏利爪和獠牙的恐懼!對身邊那些散發著同樣氣息、卻隨時可能翻臉撕咬的“同類”的恐懼!
一幅幅屬于這具幼小軀體的、充滿血腥和本能的畫面在他腦中炸開:出生時母狼粗糙的舔舐、第一次踉蹌學步的跌倒、爭搶奶水時被更強壯兄弟用爪子拍開的痛楚、第一次目睹成年狼撕碎一只雪兔時飛濺的溫熱鮮血和內臟…
“嗚…嗷…”又是一聲無法自控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這一次,聲音里帶著無法抑制的驚恐和迷茫。
他,亞瑟·安德魯,曾經眼高于頂的伯爵繼承人,如今,成了一只異界北方寒帶森林里,剛出生不久、虛弱且地位低下的…幼狼。
“咕嚕嚕…”一陣沉悶的、帶著威脅意味的低吼在身邊響起。
亞瑟(或者說,幼狼的軀體本能地)猛地一縮,抬頭望去。那堆毛茸茸的熱源中心,一頭體型明顯比他大一圈、毛色更深、眼神也更兇悍的幼狼,正用前爪護著一塊還帶著血絲的、不知名動物的肉塊,一邊撕扯吞咽,一邊用那雙黃褐色的、缺乏情感的眸子冷冷地瞥著他。那是他的“兄弟”,一窩幼崽中最強壯的一個,布魯圖。
布魯圖喉嚨里的低吼更響了,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它低下頭,更加兇狠地撕咬那塊肉,骨頭碎裂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巢穴里格外清晰。
饑餓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亞瑟的胃。他看著那塊肉,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前世的驕傲?貴族的矜持?在這最原始的生存欲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他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了一小步,發出討好的、微弱的嗚咽。
回應他的,是布魯圖閃電般揮出的一爪!
“嗷——!”尖利的爪子狠狠劃過亞瑟的鼻尖和臉頰,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和幾道淺淺的血痕。力量差距太大了!他狼狽地翻滾開,撞在冰冷的巖壁上,疼得蜷縮起來,發出痛苦的哀鳴。傷口滲出的血珠帶著幼獸特有的腥甜氣,刺激著他的鼻腔。
布魯圖不屑地打了個響鼻,叼起剩下的肉塊,趾高氣揚地走到角落,繼續享用它的戰利品,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懶得施舍給這個弱小的兄弟。那咀嚼吞咽的聲音,在亞瑟聽來,如同最惡毒的嘲諷。
恥辱、憤怒、還有更深的恐懼,在亞瑟心中交織。他舔舐著臉上的傷口,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這屈辱比集市上被凱爾騎士逼退更甚!比父親那句“金庫的光芒”更讓他無地自容!至少那時,他還能用虛幻的權勢做遮羞布。而在這里,在布魯圖的爪牙面前,他引以為傲的“安德魯”姓氏,他曾經幻想過的劍術榮光,都成了虛無縹緲的笑話。只有力量!最原始、最野蠻的力量,才能帶來食物和尊嚴!才能活下去!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巢穴入口處的景象。
一個更加佝僂、安靜的身影,正伏臥在那里。那是一只老狼,體型甚至比一些成年狼還要瘦削,左前腿明顯萎縮變形,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它的毛色灰白相間,失去了年輕狼的光澤,顯得干枯而黯淡,如同秋日荒野上最后幾莖頑強的枯草。幾道猙獰的舊傷疤盤踞在它的側腹和脊背上,如同古老樹皮上的裂痕,無聲訴說著過往無數次血與火的洗禮。與布魯圖那種外放的、咄咄逼人的兇悍不同,這只老狼周身散發著一種沉凝如山岳的氣息。它沒有參與爭搶,只是靜靜地伏在那里,頭微微抬起,鼻子極其細微、卻持續不斷地翕動著,耳朵像最精密的雷達,極其緩慢地轉動著角度,捕捉著風中傳來的、人類耳朵無法分辨的千萬種信息——遠處溪流的方向、更細微的嚙齒類跑動、某種大型掠食者排泄物的新鮮程度、甚至是…風帶來的人類鐵器和煙火的氣息?
老狼的目光似乎漫不經心地掃過被布魯圖打翻在地、嗚咽著舔舐傷口的亞瑟。那眼神里沒有同情,沒有鄙夷,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洞察一切的漠然。它只是看了一眼,仿佛亞瑟的痛苦與它觀察的宏大圖景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便又轉回頭,繼續它那永恒般的、對巢穴外廣闊而危險世界的專注掃描。
亞瑟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臉頰的刺痛、胃里的空虛感和布魯圖咀嚼的聲響如同三重煎熬。他看著布魯圖在角落大快朵頤,看著老狼那仿佛與巖石融為一體的沉默身影,又看看巢穴口外那片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輪廓的、充滿未知恐怖的廣袤森林。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淹沒。他該怎么辦?沖上去和布魯圖拼命?結果顯而易見,他會再次被輕易撕碎,像那只雪兔一樣。像老狼那樣,放棄爭奪,靜靜等待餓死?成為這殘酷森林法則下又一個無聲消亡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