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鐘聲早已敲過,城堡的喧囂沉入寂靜的深潭。月光像冰冷的銀霜,悄無聲息地流淌過城堡西翼廢棄的舊訓練場。斷壁殘垣在月色下投下猙獰的影子,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陳年汗水的氣息。
亞瑟有些心不在焉地擦拭著訓練用的鈍劍,白天集市和宴會的憋悶感仍未散去。里奧叔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低沉而平穩,如同往日每一次訓練:“亞瑟,你的‘冷杉’呢?真正的戰士,從不輕視自己的伙伴。”
亞瑟轉過身,看到里奧叔叔不知何時已站在場中,手里握著的,正是他那柄飲過無數魔物血的佩劍“冷杉”。劍身狹長,線條冷硬,在月光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仿佛活物。它比訓練用的鈍劍更沉,更冷。
“叔叔?”亞瑟有些疑惑,但還是順從地解下腰間的佩劍——一柄裝飾華麗、鑲嵌寶石,卻更適合掛在墻上而非實戰的禮儀劍,換上真正的“冷杉”。入手冰涼沉重,劍柄纏繞的皮革帶著叔叔常年握持留下的印記。
里奧沒有像往常一樣擺開架勢,他只是靜靜站著,目光落在“冷杉”的劍鋒上,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刃口,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眷戀?又或是別的什么?月光勾勒出他側臉的線條,平日里沉穩可靠的面容,此刻在陰影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亞瑟,”他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像平滑冰面下涌動的暗流,“知道嗎?你出生的那晚…城堡的燈火亮得如同白晝。仆人們說,你父親的狂喜,震碎了半個大廳的水晶吊燈。”
亞瑟不明所以,剛想開口,里奧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寒的恨意:
“…而我,站在你的搖籃邊,差點就掐死襁褓中的你。”
亞瑟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從未在里奧叔叔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那是一種混雜著狂熱、憎惡、以及…一種扭曲到極致的解脫!不再是那個沉穩可靠的導師,而像一頭掙脫鎖鏈的兇獸!
“為什么?!”亞瑟失聲嘶吼,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連握著“冷杉”的手都開始顫抖。白天在凱爾騎士面前的怯懦感,此刻被放大了百倍!他引以為傲的劍術,在里奧叔叔面前,不過是孩童的把戲!
“為什么?!”里奧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陣夜梟般癲狂的尖笑,在空曠的訓練場中回蕩,令人毛骨悚然。“因為我才是卡狄文最出色的繼承人!是我在陰影里替他除掉那些擋路的‘石頭’!是我替他打理那些不能見光的骯臟生意!讓他的金庫堆得比山還高!可他呢?一個只會守著金庫、對著賬本傻笑的懦夫!他連個健康的繼承人都生不出來!是我!是我給他的酒里下藥!年復一年!讓他像個被閹割的種馬!只能看著爵位和財富在我眼前晃!”
他每說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的“冷杉”如同活過來的毒蛇,在月光下劃出致命的軌跡。沒有訓練時的套路,沒有點到即止的試探!每一次刺擊都刁鉆狠辣,直指咽喉、心窩!每一次劈砍都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亞瑟狼狽地格擋、閃避,昂貴的禮服被輕易割裂,冰冷的劍鋒在他手臂、肩頭留下火辣辣的痛楚。他那些華麗的劍招,在里奧狂風暴雨般的殺招面前,顯得如此笨拙可笑,如同戲臺上的花架子。每一次金屬交擊都震得他虎口發麻,每一次險之又險的閃避都讓他心臟幾乎跳出胸腔。里奧的動作快得超越了他的反應極限,那柄名為“冷杉”的劍,在月光下化作一片死亡的幽影。
“直到他老得連藥都壓不住了…才有了你!你這個錯誤!這個意外!這個搶走我一切的…雜種!”里奧的咆哮如同最后的喪鐘!
一點寒芒,在亞瑟因極度恐懼和震驚而放大的瞳孔中驟然亮起!快!太快了!超越了他神經反應的極限!里奧的身體仿佛融入了月光,一個不可思議的側滑步,瞬間繞開了亞瑟徒勞的格擋。那冰冷的劍尖,帶著一種詭異的灼熱感,精準地瞄準了他心臟的位置!
“噗嗤!”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只有一聲沉悶的、血肉被撕裂的鈍響。
冰冷的金屬,輕易地穿透了華美的禮服,撕裂了年輕的血肉,貫穿了他那顆因恐懼和憤怒而狂跳的心臟。劇痛如同火山般在胸口炸開,瞬間抽空了所有的力氣。亞瑟手中的“冷杉”脫手,當啷一聲掉在冰冷的石地上。他踉蹌著后退,視野開始旋轉、模糊,最終重重地仰面倒下。后腦撞擊石板的悶響,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月光冰冷地灑在他身上。里奧那張因仇恨和瘋狂而扭曲變形的臉,成了他最后看到的景象,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帶著一絲殘忍的滿足感,俯視著他垂死的獵物。
悔恨…比胸口的劇痛更猛烈、更冰冷的悔恨,像北地的寒潮,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憤怒和恐懼。意識如同破碎的鏡面,無數畫面在飛速閃現,帶著血色和冰冷的回響:
父親卡狄文數著金庫鑰匙串,叮當作響,他抬眼瞥向亞瑟,那眼神深處不是威嚴,不是期許,而是一抹難以言喻的…空洞的失望,像看著一件價值不菲卻永遠無法正常運轉的精美擺設。那句“金庫的光芒”在耳邊回蕩,冰冷刺骨。
老農布朗尼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頰緊貼著冰冷泥濘的地面,渾濁的眼珠里倒映著自己抬起靴子的猙獰倒影,那里面只有最原始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待宰的羔羊。自己當時心里在想什么?是發泄的快意?還是…一絲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因為能主宰他人生死而滋生的病態滿足?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溫柔而冷酷地包裹上來,吞噬著意識,吞噬著痛楚,也吞噬著這短暫而可鄙的一生。身體的溫度在飛速流逝,月光變得遙遠而朦朧。里奧那張扭曲的臉也漸漸模糊、溶解在無邊的黑暗里。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虛無深淵的前一瞬,在冰冷與死寂的盡頭,他貼身佩戴的、那顆被父親嘲笑為“華而不實”的、溫熱的金色圓珠,隔著被鮮血浸透的絲絨襯衣,似乎…微弱地搏動了一下?
像一顆沉寂了億萬年的星辰之心,在無邊死寂的宇宙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宿主的瀕死,發出了屬于自己的、微不可察的、帶著奇異韻律的…悸動。
那悸動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亞瑟即將徹底沉寂的靈魂深處,漾開了一圈微瀾。冰冷與黑暗的包裹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松動,一種奇異的牽引感,如同溺水者指尖觸碰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并非來自塵世,而是指向某個無法理解的、深邃的未知。
里奧站在亞瑟逐漸冰冷的尸體旁,月光將他扭曲面容上的瘋狂映照得如同石刻的惡鬼浮雕。他緩緩抽出“冷杉”,劍尖滴落的血珠在石板上綻開暗紅的花。他俯下身,手指探向亞瑟的脖頸,確認那脈搏徹底沉寂,一絲混合著狂喜與空虛的嘆息從他齒縫間逸出。成了。障礙清除了。安德魯家的一切,終于…
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皮膚的瞬間,動作卻突兀地僵住了。
一種極其微弱、卻絕對不該存在于尸體上的…溫熱感,透過他染血的指尖傳來。不是尸體的余溫,更像是…某種沉睡之物核心處散發出的、極其內斂的搏動?源頭,正是亞瑟胸前那微微隆起的、沾染了暗紅血跡的位置!
里奧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疑取代。他猛地扯開亞瑟染血的衣襟!那顆鴿卵大小、在月光下依然流轉著內斂金輝的圓珠,正靜靜地躺在那里,緊貼著亞瑟冰冷的胸膛。圓珠光滑的表面,一道極其細微、如同蛛絲般的暗金色紋路,正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悄然亮起、流轉、又隱沒。那剛剛被指尖捕捉到的微弱搏動,似乎正是來源于此!
“什…什么東西?!”里奧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掌控,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伸手,帶著一種近乎褻瀆尸體的急切,想要將那詭異的珠子扯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圓珠表面的剎那——
嗡!
一股無形的、溫和卻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平靜湖面下驟然掀起的暗涌,猛地從圓珠內部擴散開來!
沒有爆炸,沒有強光。那力量無形無質,卻讓里奧伸出的手如同撞上了一堵柔韌而不可逾越的壁壘!指尖傳來一陣強烈的麻痹感,瞬間沿著手臂竄向全身,讓他半邊身子都僵硬發麻!他悶哼一聲,觸電般猛地縮回手,踉蹌著后退一步,驚疑不定地盯著那枚依舊安靜躺在亞瑟胸口的圓珠。
圓珠表面流轉的金輝似乎比剛才更明亮了一絲,那道暗金紋路再次亮起,比之前清晰了少許,勾勒出一個古老而玄奧的符號雛形。它不再僅僅是溫熱的寶石,更像是一顆沉睡的、正在緩慢復蘇的…活物之核。
里奧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取代了之前的狂熱,順著脊椎悄然爬升。亞瑟…這顆該死的珠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死死盯著那顆在月光下散發著詭異金輝的圓珠,又看了看亞瑟那張已然失去所有生氣的、年輕卻空洞的臉。一種脫離掌控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第一次纏繞上他剛剛“勝利”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