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堂內(nèi)落針可聞的寂靜，被一道尖細高亢的嗓音驟然撕裂：

“鳳家——聽旨——！”

只見一位身著猩紅宮服、頭戴玄色高帽的內(nèi)侍昂然而入，面白無須，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眾人，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宮廷威壓。

他輕咳一聲，那聲音卻如同冰錐，刺得人心頭發(fā)寒。

鳳遺慌忙領(lǐng)著滿堂女眷，呼啦啦跪倒一片，額頭觸地，姿態(tài)謙卑到了塵埃里。

那內(nèi)侍展開一卷明黃云紋的圣旨，聲音平板無波，卻字字如重錘砸在鳳醫(yī)寒心頭：“惟爾海康侯嫡女鳳氏，毓芳桂苑，發(fā)艷淑庭；繡衽初笄，已觀婉淑之姿；瑤筐載弄，更表柔閑之德。韶容分寶婺之暉，惠質(zhì)比瓊蛾之秀。茲指婚景王蕭云湛，為正妃。責有司擇吉日，以成大禮！”

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下，那內(nèi)侍臉上瞬間堆起熱絡的笑容，如同變臉般，徑直走向鳳醫(yī)寒，雙手將那份沉甸甸象征著命運枷鎖的明黃卷軸遞到她面前：“二小姐，接旨吧！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吶！”

鳳醫(yī)寒雙手捧過，指尖觸及那冰冷滑膩的綢面，一股混雜著荒謬、冰冷與塵埃落定的疲憊感席卷全身。

這明黃的綢緞，裹挾的不是榮耀，而是將她釘死在權(quán)力棋盤上的棺釘。

眾人起身，鳳遺已換上一副諂媚到極致的嘴臉，腰彎得更低：“哎呀！竟是趙公公您親臨寒舍！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來人正是皇帝身邊心腹，司禮監(jiān)掌印大太監(jiān)趙又德，難怪鳳遺如此失態(tài)。

鳳醫(yī)寒冷眼旁觀，趙又德一眼鎖定她，顯然宮宴時見過鳳青璇與鳳望舒，對鳳家情況了然于心。

趙又德皮笑肉不笑：“圣上記掛景王殿下終身大事，看重得緊，特命老奴親來宣旨。鳳侯，您府上這潑天的富貴，還在后頭呢！”

他目光掠過鳳遺試圖塞入袖中的銀錁，不動聲色地拂袖擋回，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侯爺客氣了，老奴不過替萬歲爺跑個腿兒，這錢，可不敢收。”

氣氛瞬間凝滯，鳳遺臉上的諂笑僵住，訕訕收回銀錠，連連稱是。

趙又德不再多言，帶著一股宮廷特有的冷香，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揚長而去，鳳遺殷勤想送，卻被對方一個擺手釘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猩紅消失在門外。

圣旨的余威仍在堂中震蕩。鳳望舒離得最近，像只歡快的小鳥撲過來抱住鳳醫(yī)寒的腰，仰著小臉，笑得無憂無慮：“原來不是抄家呀！二姐姐要當王妃啦！好厲害！”

孩童的天真歡呼，如同一把鹽，狠狠灑在喬妴蒼白如紙的臉上，她眼中憂慮更深，幾乎要溢出來。

白姨娘擠出笑容，試圖打破沉寂：“二小姐真是好福氣！這才回來，終身大事就……”話未說完，便被身旁的香姨娘用力撞了一下胳膊。

白姨娘這才驚覺喬妴與鳳醫(yī)寒母女臉上毫無喜色，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湖，她瞬間啞然，訕訕捂嘴，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

白姨娘并無惡意，老實來說，鳳家后宅十分平和，喬妴有醫(yī)術(shù)，女子生病請醫(yī)本就不易，更何況若是某些不方便的地方總不能讓男醫(yī)接觸，所以有喬妴，府里這三位姨娘就算生病也不用擔心，三人對喬妴只有敬重和仰望。

鳳遺轉(zhuǎn)過身，臉上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他踱步到鳳醫(yī)寒面前，仿佛看著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穗穗啊，這王府的門第，規(guī)矩半點馬虎不得。為父已托了你祖母，請動宮里教導娘娘們的孫嬤嬤來教你禮儀，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莫要丟了鳳家的臉面！”那副嘴臉，與書房里冷酷算計的“慈父”判若兩人，虛偽得令人作嘔。

鳳醫(yī)寒眼神平靜無波，如同看著一場拙劣的表演，只淡淡應道：“是。”

鳳遺猶自沉浸在狂喜中，轉(zhuǎn)向鳳青璇：“青璇，今日大喜，快去吩咐廚房，備上最好的席面，闔府慶賀！”

鳳青璇一直沉默地觀察著鳳醫(yī)寒，此刻被父親點名，臉色微變，擔憂地看向妹妹。

鳳醫(yī)寒臉上依舊無悲無喜，既無攀上高枝的雀躍，也無跳入火坑的悲戚。這份異常的平靜，反而讓鳳青璇心頭更沉。

景王殘廢后的陰鷙暴戾，以及那些關(guān)于他不能人道的隱秘流言……鳳青璇喉頭哽咽，竟找不出一句像樣的安慰。

鳳青璇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在想如果鳳醫(yī)寒嫁給同樣條件的普通男人，或許還可以養(yǎng)幾個男寵，可惜嫁入皇家。

鳳遺等不及鳳青璇回應，已迫不及待地擺手：“罷了罷了，指望不上！這等喜事，還是為父親自去吩咐！”

他腳步虛浮，帶著一種小人得志的輕狂，徑自朝廚房方向奔去，仿佛趕著去接收屬于他的“潑天富貴”。

鳳青璇望著父親消失的背影，再看向身邊捧著圣旨，如同捧著一塊寒冰的妹妹，終于忍不住，顫抖著手搭上鳳醫(yī)寒冰涼的手腕，眼中滿是痛惜與無力：“景王殿下他……”

鳳醫(yī)寒卻反手輕輕撫平鳳青璇緊蹙的眉頭，唇角竟牽起一絲極淡卻帶著奇異安撫力量的弧度：“圣旨已下，天意難違。與其溺斃于愁海，不如看看這深淵之下，是否另有天地。大姐姐，寬心。”這份超乎尋常的冷靜，讓鳳青璇一時怔住。

“對了，”鳳醫(yī)寒話鋒一轉(zhuǎn)，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輕松，“那位孫嬤嬤……為人如何？可嚴厲？”仿佛那沉重的圣旨不過是明日要讀的一本醫(yī)書。

她心中早有計較：殘廢的景王？她一身醫(yī)術(shù)毒術(shù)，兼有武藝傍身，若真惹惱了她，誰制服誰還未可知。此刻她更憂心那教習嬤嬤的嚴苛，畢竟鄉(xiāng)野長大，于禮儀一道確實生疏。

鳳青璇被她的態(tài)度感染，緊繃的心弦稍松，忙道：“妹妹放心！孫嬤嬤最是和善不過，教導因材施教，極有章法，從不苛責。當年我與舒兒的規(guī)矩也是她教的。”

她輕輕拍了拍鳳醫(yī)寒的手背，“你若覺得悶，我和舒兒便來陪你，權(quán)當溫習了。”

一直乖乖抱著鳳醫(yī)寒的鳳望舒立刻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是呀是呀二姐姐！孫嬤嬤可好啦！她還會做甜甜的芙蓉酥給我們吃呢！”提到點心，小臉滿是期待。

鳳醫(yī)寒被小妹逗笑，方才捧圣旨的沉重仿佛被這純真的暖意驅(qū)散了些許。

她伸手捏了捏鳳望舒軟嫩的臉頰，笑道：“我看是你這小饞貓想吃芙蓉酥了吧？”

鳳望舒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三姐妹相視，唇邊不約而同漾開真心的笑意。

這方被圣旨陰霾籠罩的天地，因著這份不摻利益的姐妹溫情，終于透進了一絲熹微的暖光。

窗外的庭院春色，似乎也在這瞬間，重新變得鮮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