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一片沉靜，只有車輪碾過官道的轔轔聲和檐角金鈴的叮咚輕響。

鳳醫寒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致，指尖無意識地絞著雪色云錦的袖口，那絲滑的觸感此刻卻讓她心緒更加紛亂。

沉默良久，她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嬤嬤，我……從未見過母親。她是怎樣一個人？”

她心中惴惴，第一次見生身母親，總想留個好印象，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份遲來了十八年的親情，更怕自己這身山野氣，入不了那位侯門夫人的眼。

向嬤嬤聞言，眼中立刻泛起慈愛又心疼的光，她輕輕拍了拍鳳醫寒的手背，聲音溫和而篤定：“小姐放心，夫人是天底下最最寬厚和善的人，這些年，夫人沒有一日不思念小姐，母女連心，血濃于水，夫人見到您，不知該有多歡喜，您實在不必憂心。”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鳳醫寒身上那身清雅卻難掩醫者氣息的裝扮上，感慨道：“說來，小姐這身本事，想必是隨了夫人和外祖家了。”

鳳醫寒挑眉，院中曬藥、墻角植草、滿箱醫書，她的身份不言而喻，她示意向嬤嬤繼續。

“小姐不知，您的外祖家，乃是西蜀赫赫有名的杏林世家——喬家。夫人當年，也曾是名動一方的妙手神醫，一手金針渡厄、藥到病除的本事，不知救了多少人……”向嬤嬤臉上浮現追憶與崇敬之色，隨即又化為深沉的嘆息，“只是……”

“既然外祖是杏林喬家，母親也曾是神醫，”鳳醫寒敏銳地抓住了關鍵，眉頭微蹙，醫者的理智讓她無法理解，“那母親為何還會……病得如此沉重？醫者通曉養生，母親如今正當盛年，何至于此？”她心中疑竇叢生。

向嬤嬤重重嘆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無奈與痛惜：“唉，醫者難自醫啊！小姐，夫人當年為了與侯爺成婚，不惜與喬家斷了聯系。上都城里那些大夫的醫術，如何能與夫人當年相比？夫人她……大抵是心灰意冷，自己……也放棄了……”這話語中，藏著太多欲言又止的辛酸。

與喬家斷親？鳳醫寒心中警鈴微作。

養母病榻前那些關于侯門深宅、陰私算計的話本故事，不受控制地浮上心頭，難道……真有什么隱情？

“瞧老奴這記性！”向嬤嬤一拍腦門，連忙轉移話題，開始介紹侯府后院格局，“如今侯府后院，除了夫人，還有三位姨娘。老夫人遠在荊州老宅。夫人病重，眼下府中庶務暫由大小姐青璇代管，白姨娘是老夫人所賜，育有大小姐；香姨娘原是侯爺通房，目前膝下無子；溫姨娘是侯爺帶回的，育有三小姐鳳望舒。”

鳳醫寒聽完，敏銳地捕捉到一處異常：“父親他一個兒子也沒有？”這在高門大戶中，實屬罕見。

向嬤嬤神色黯然，壓低聲音：“香姨娘早年誕下過一位小少爺，可惜……才三個月就夭折了。后來幾位姨娘也懷過身孕，無論男女……都未能保住。”她搖了搖頭，唏噓不已。

“如此……倒是運氣不佳了。”鳳醫寒淡淡應了一句，眸底卻掠過一絲深沉的疑慮，這接連的意外，未免太過巧合。

馬車疾馳，日夜兼程，終于在次日抵達了繁華的上都。

上都城貴人們大多居住在紫花巷，此處貴氣森然，行人稀少。

海康侯府朱門高聳，氣派非凡，馬車剛停穩，一個伶俐的丫鬟便迎了上來，笑容滿面地福身：“奴婢明兒，給二小姐請安！大小姐特命奴婢在此恭迎二小姐回府！”

在明兒和向嬤嬤的引領下，鳳醫寒踏入侯府，一路穿花拂柳，仆從的通報聲此起彼伏——“二小姐回來了！”這陣仗讓她頗感不適。

繞過一道精致的雕花影壁，便是芳華堂。堂內珠環翠繞，一群女眷早已等候在此，為首一位身著水綠羅裙的明艷女子，一見她便熱情地迎上來，親昵地拉住她的手，笑容燦爛：“可算把你盼回來了！我是你大姐姐青璇！”

“青璇，快讓妹妹進來歇歇。”一位氣質溫婉的美婦人含笑開口，眾人看向鳳醫寒的目光都充滿了好奇與熱切。

這過分的熱情，讓習慣了鄉野清靜的鳳醫寒，感到一陣手足無措的茫然，她如同提線木偶般被眾人簇擁著進入芳華堂，按坐在主位下首。

“我是姨娘白氏。”

“我是姨娘溫氏。”

“我是姨娘香氏。”

鶯聲燕語，七嘴八舌。

鳳醫寒維持著表面的溫和，一一頷首，目光掃過，落在角落里一個身著淡藍衣裙、約莫十四歲的少女身上。

那女孩怯生生地望著她，眼中滿是想要親近又不敢上前的渴望，溫姨娘見狀，忙將那少女拉過來：“這是舒兒，望舒，你的三妹妹。”

鳳醫寒朝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三妹妹好。”

鳳望舒受寵若驚，小臉微紅，聲音細若蚊吶：“二姐姐妝安……”

待眾人寒暄稍歇，鳳青璇親熱地坐到鳳醫寒身邊，握著她的手，語氣親昵中帶著些哀傷：“妹妹回來是大事，接風宴已備下，父親下朝便回。母親……”她眼圈微紅，“母親她原想親自來芳華堂迎你，奈何身子實在……太虛弱了。我本想讓你住在母親院中，也好就近照顧，可父親擔心人多擾了母親靜養，只好委屈妹妹先住在離母親最近的映霞苑了。”

“多謝大姐姐安排周全。”鳳醫寒強壓下心中翻涌的對父親安排的疑慮，更急切的是見到母親，“不知……可否讓我現在就去拜見母親？”她抿緊了唇，那份渴望與忐忑交織，幾乎要從清澈的眼眸中溢出來。

“自然自然！本該如此的！”鳳青璇立刻應道，又殷切囑咐，“青芽是母親親自為你挑的大女使，映霞苑那邊姐姐也讓人收拾妥當了。缺什么少什么，或是還想添幾個得力的女使，盡管告訴姐姐，過兩日便帶你去挑幾個合心意的。”

鳳醫寒連忙婉拒：“大姐姐費心了，有青芽在旁足矣。”

她實在不習慣身邊圍著一群人。

“妹妹覺得好便好，日后若改了主意隨時找我。”鳳青璇笑著點頭，“快去吧，母親定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鳳醫寒依著路上惡補的禮儀，微微福身，帶著青芽和向嬤嬤，急切離開芳華堂。

松嶺院。

甫一進院門，向嬤嬤便帶著哭腔激動地高喊：“夫人！夫人！二小姐回來了！”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穿過庭院的風聲。

要去到正屋，竟需繞過一片不小的湖泊，走過長長的九曲橋，鳳醫寒不動聲色地蹙緊了眉，母親纏綿病榻，體虛畏寒，為何會住在如此陰濕近水之處？

這選址……透著股說不出的怪異，一絲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踏入內室，一股濃重到化不開的苦澀藥味撲面而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幾乎令人窒息。這藥味仿佛已浸透了每一寸木頭，每一幅帳幔，凝滯在空氣中，揮之不去。

層層素紗帷幔后，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伴隨著一個虛弱至極、卻飽含著無盡思念與哀慟的女聲，斷斷續續地喚著：“穗……穗穗……我的……女兒……是……是我的穗穗回來了嗎？”

鳳醫寒心間一窒，穗穗是她的小名，她原本以為是養母取的，如今聽見親生母親也如此喚她，想來這本就是她親生母親取的，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沖上鼻尖，眼眶發熱。

青芽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掀開那簾紗幔。

床榻之上，躺著一位形銷骨立的美婦人。她面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灰白，雙頰深深凹陷，曾經的風華被病痛消磨殆盡，她的眉眼與銅鏡中的鳳醫寒有著驚人的相似，只是病容憔悴，枯槁不堪。

鳳醫寒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帶來一陣尖銳的、幾乎讓她站不穩的劇痛，她踉蹌一步，幾乎是撲到床邊，緩緩坐下。

床上的婦人似乎感應到她的靠近，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那曾經清亮如星的眼眸，如今蒙著一層灰翳，卻在看清鳳醫寒面容的剎那，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光亮。

枯瘦如柴的手指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抬起，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更多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順著深陷的眼窩滑落，瞬間浸濕了鬢角和枕畔。

“娘……”鳳醫寒喉頭哽咽，這個陌生的字眼，帶著血脈深處最原始的本能，沖口而出。

她再也忍不住，滾燙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著白皙的臉頰滑落，滴在母親枯槁的手背上。

這一刻，什么侯門貴女，什么山野醫者，什么疑慮算計，統統都模糊了。

眼前只剩下這個給予她生命、卻飽受病痛折磨正用力抬手想要觸摸她的……母親。

那深入骨髓的心痛與憐惜，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