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有個舊俗，早產嬰孩視為不祥，若生于二月，更是妖魔托生的征兆，傳言會禍延家族，累及滿門。

竹林深處，風聲颯颯，翠葉婆娑，一方簡樸小院靜臥其間，藥香彌漫。

鳳醫寒正將曬得微干的藥材仔細收起，陽光穿過竹葉縫隙，在她素凈的粗布衣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動作利落，眉宇間是慣常的沉靜，剛欲轉身回屋。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竹林的幽謐，直沖小院而來，鳳醫寒心頭驟然一緊，指節微微發白。她獨居此地多年，懸壺濟世，與世無爭，何曾招惹過這等陣仗？

然江湖險惡，不得不防。

她閃身入屋，毫不猶豫地取下墻上那張陪伴多年的硬弓，背上箭囊，身影如輕燕般掠出后門，足尖在墻壁借力一點，悄無聲息地伏在了茅草屋頂。

冰冷的瓦片貼著肌膚，她屏息凝神，銳利的目光穿透竹葉間隙，緊鎖院門方向。

果然，一行車馬停駐院前。塵土微揚中，為首竟是一位衣著體面、鬢發微霜的老婦人？

鳳醫寒秀眉微蹙，心中疑竇叢生：江湖邪派……如今竟落魄至此，讓老嬤嬤打頭陣了么？

她伏低身形，靜觀其變。

“二小姐？二小姐可在屋里？”那老婦朝屋內揚聲呼喚，聲音帶著急切與期盼。

她身旁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踮腳張望，脆生生道：“向嬤嬤，屋里黑黢黢的，不像有人呀？咱們別是尋錯地方了吧？”

被稱為向嬤嬤的老婦眉頭緊鎖，環視著整潔的小院，目光落在那些晾曬的草藥上，滿是困惑：“不該啊……打探的消息分明說二小姐搬到了這竹林小院……瞧這院子，分明是有人常住的模樣……怪事……”

屋頂的鳳醫寒聽得真切，心中疑云更重：二小姐？誰家二小姐？這些人尋親，怎會尋到她這偏僻藥廬來？

她耐著性子，繼續潛伏。

只見那向嬤嬤緩緩走到院中，俯身捻起一株曬干的藥草，湊近鼻端輕嗅，那熟悉的草藥氣息，仿佛勾起了塵封的記憶，她眼眶驀地一紅，渾濁的淚水瞬間盈滿。

“嬤嬤，您怎么了？”小丫鬟見狀，慌忙上前攙扶。

向嬤嬤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聲音哽咽：“無妨……只是這藥香……觸景生情，想起些舊事罷了。”

她深深嘆了口氣，望著緊閉的屋門，滿是心疼與酸楚，“也不知……二小姐這些年，孤身一人，是如何熬過來的……”

小丫鬟也感同身受，小臉垮了下來，跟著難過起來。

伏在屋頂的鳳醫寒仔細觀察了半晌，除了院外候著的馬夫和幾個老實巴交的小廝，院內就這一老一少，毫無練家子的痕跡，絕非江湖中人。

她原本想著，這些人尋人不得，自會離去，自己便可安然下房，誰知那兩人竟似鐵了心，搬了院中的小竹凳，看樣子要坐下苦等。

鳳醫寒暗自嘆氣，她可沒有在屋頂喝冷風的癖好。

于是，她提氣輕身，如一片羽毛般飄然落入院中，穩穩站定，手中弓箭并未放下，她目光清冷，一步步走向那驚得站起的兩人。

小丫鬟青芽瞪大了眼，滿是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從天而降、素衣背弓的清麗女子。

向嬤嬤卻在看清鳳醫寒面容的剎那，渾身劇震，眼中積蓄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下，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二位尋人，此處并無什么二小姐。”鳳醫寒聲音平靜，帶著疏離，“我素喜清靜，無意留客，煩請移步。”

她下了逐客令，語氣雖淡，卻不容置疑。

青芽正要道歉，向嬤嬤卻猛地撲前，一把緊緊攥住鳳醫寒的手腕，力道之大，帶著不容掙脫的顫抖。

她屈膝就要跪下，泣不成聲：“二小姐！老奴可算找到您了！您就是老奴苦尋的二小姐啊！”

鳳醫寒手腕微痛，心中愕然更甚：“我？二小姐？”荒謬感油然而生。

向嬤嬤淚如雨下，急切地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顫抖著手取出半塊瑩潤的白玉玉玨，高舉到鳳醫寒眼前，聲音破碎：“小姐您被送走時太小……夫人她……她當時心如刀絞，萬般無奈，只能將這鳳家祖傳的玉玨一分為二，偷偷塞進您的襁褓里啊！您看看，您看看這半塊！”

那半塊玉玨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邊緣的斷口透著歲月的痕跡。

鳳醫寒想起來了，養母曾經與她說過她的身世，只是但是她以為是養母吃醉了酒，不知道從說書先生那里聽了什么戲，酒后分不清胡言亂語罷了。

她下意識地探手入懷，貼身取出一個同樣陳舊的錦囊，倒出了珍藏的半塊玉玨。

兩半玉玨在院中的石桌上輕輕一合——嚴絲合縫，渾然一體，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卻并未在她心中掀起預想的滔天巨浪。

身世之謎驟然揭開，帶來的竟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侯門貴女？與她何干？她只是這竹林藥廬的醫者鳳醫寒。

向嬤嬤看著兩半合攏的玉玨，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她抬起淚眼，仔仔細細看著鳳醫寒身上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空無一物的發髻，素面朝天的容顏，每一處細節都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

她顫抖的手撫上鳳醫寒的衣袖，痛心疾首：“二小姐……我苦命的二小姐啊……這些年，您受苦了……”

鳳醫寒神色依舊淡然，仿佛談論的是別人的事：“所以，嬤嬤今日興師動眾，所為何來？”她心中并無波瀾。

向嬤嬤在青芽攙扶下勉強站直，急切道：“自然是迎小姐回府！夫人、老爺、闔府上下，都盼著小姐歸家啊！”

“回府？”鳳醫寒唇角勾起一抹極淡近乎嘲諷的弧度，“海康侯府？于我而言，不過陌路。我生于鄉野，長于山林，習慣了這清風明月、草藥為伴的日子。侯門深似海，金絲籠再華美，也非我所愿。嬤嬤請回吧，轉告侯爺，鳳家從未有過什么二小姐。”

她語畢，決然轉身，便要回屋。

“小姐！小姐不可啊！”向嬤嬤見她如此決絕，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連帶青芽也慌忙跪下。

向嬤嬤淚流滿面，聲音凄厲，拋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分量的砝碼：“小姐怨恨侯府，是情理之中，可小姐，你或許不知道，您的母親……夫人她……她快不行了！她撐著一口氣，就盼著……盼著見您最后一面啊！”

最后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鳳醫寒耳畔，她邁向門檻的腳步，生生釘在了原地。

對那素未謀面的侯府，她心如止水；可母親二字，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在她血脈最深處激起了無法抑制的漣漪。那份潛藏了二十多年，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生身母親的孺慕與渴望，如同沉睡的種子驟然破土，帶著尖銳的刺痛和洶涌的酸楚，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背對著跪地哭泣的兩人，纖細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有幾分僵硬。

良久，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逸出唇瓣，帶著認命般的妥協：“……且等我收拾一下。”

“哎！哎！不勞煩小姐動手！”向嬤嬤喜極而泣，仿佛瞬間活了過來，忙不迭地指揮，“青芽！快！快去車上把給小姐備好的衣裳首飾都拿來！伺候小姐更衣梳妝！再幫小姐收拾要緊的東西！”

“是！嬤嬤！”青芽脆聲應道，利落地爬起身，小跑向馬車。

鳳醫寒皺眉：“不必麻煩，我不習慣……”

“小姐可折煞奴婢了！”青芽已捧著華麗的衣物回轉，笑容明媚又帶著不容拒絕的殷勤，“奴婢本就是夫人特意買回來伺候小姐您的，更衣梳頭這些事，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呀！”

她不由分說，半攙半推地將還有些抗拒的鳳醫寒請進了內室。

鳳醫寒無奈，怕用力傷到這熱情的小丫頭，只得隨她擺布，也罷，權當全了這所謂的規矩。

很快，粗布麻衣褪下，觸手溫涼滑膩的雪色云錦長裙覆體，外罩一層薄如蟬翼的冰藍色綃紗外衫，裙裾之上，一枝清雅的梨花以銀線精繡，栩栩如生。

青芽將她按坐在簡陋的梳妝臺前，十指翻飛如蝶，如瀑墨發挽做高髻，一頂精巧絕倫的純金累絲蓮花冠端正簪上，流蘇輕晃。

青芽又執起螺黛胭脂，為她描眉點唇，妝容清淺，卻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骨子里的清麗。

鳳醫寒望向模糊銅鏡中的倒影，微微一怔。鏡中人，肌膚勝雪，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那身華服與精致的頭冠，并未讓她顯得艷俗，反而如同洗凈鉛華的美玉，更添幾分出塵的仙姿。清澈的眼眸深處，是醫者特有的悲憫與淡然，從容氣度渾然天成。

這一刻，她仿佛真是那九天之上不慎落入凡塵的神妃仙子，清冷絕俗，光華內蘊。

“好漂亮……”青芽看得呆住，小嘴微張，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之前就覺得小姐五官生得極好，只是荊釵布衣掩了風華，如今這清淺妝容與華服珠翠，簡直是珠聯璧合，將那份天然去雕飾的美，襯托得淋漓盡致，當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

鳳醫寒被青芽直白的贊美弄得有些不自在，唇角微彎，漾開一抹清淺笑意。這一笑，如春水遇梨花，清冽純凈，優雅動人。

“收拾東西吧。”她斂了笑意，恢復平靜。

此間值得帶走的，唯有那些視若珍寶的醫書藥典，以及一些炮制好的珍稀藥材，在青芽的協助下，很快便整理妥當，由院外的小廝們搬上了那輛寬大華貴的馬車。

吱呀一聲，小院的柴扉被輕輕合攏。鳳醫寒站在車前，忍不住回頭，目光眷戀地掠過那熟悉的竹籬茅舍、晾藥的竹架、墻角頑強生長的幾株藥草……

這里是她十八年的家，是她懸壺濟世、安身立命的凈土。

此一去，前路茫茫，歸期又在何時？

馬車寬大，檐角金鈴輕晃，車廂內，錦緞鋪陳，軟墊舒適，鳳醫寒端坐主位，青芽與向嬤嬤分坐兩側。

“走吧。”她聲音平靜無波。

車轅轉動，駿馬嘶鳴，檐下金鈴隨著車身晃動，發出清脆悠揚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竹林間回蕩，宣告著一段塵緣的續起，也送別了一段山野歲月。

鳳醫寒素手微抬，輕輕掀開身側車簾的一角。

竹影婆娑中，她那方小小的庭院迅速倒退、模糊，最終隱沒在蒼翠的竹海深處。

她緩緩垂眸，長睫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將那份深藏的不舍與對未知前路的迷茫，悄然斂入心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