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塊浸了墨的絨布，慢悠悠蓋下來時，水簾洞前已擺開了陣仗。

孫悟空不知從哪摸出幾十只粗陶碗，全倒?jié)M了桃花釀。酒液是琥珀色的，泛著淡淡的粉光，湊近了聞，既有桃花的甜香，又帶著點山野的烈氣。猴子猴孫們圍坐成圈，有的捧著碗小口抿，有的干脆舉著葫蘆往嘴里灌，吵吵嚷嚷的，倒比白日里更熱鬧。

九歌坐在一塊平整的青石上，手里捧著只碗，指尖沾著酒液，在石面上輕輕畫著圈。月光從瀑布的縫隙里漏下來，碎成一片銀鱗，落在她的青色衣袂上，倒像沾了層霜。

“哎，狐貍姐姐，咋不喝？”孫悟空蹲在她對面，已經(jīng)灌了三碗，毛茸茸的臉頰泛著紅，說話時帶著酒氣，“這可是俺藏了五百年的寶貝，當(dāng)年從老桃樹根下挖出來的，比天庭的玉液瓊漿帶勁多了！”

九歌舉起碗，對他揚了揚：“只是覺得，這般好酒，該配點什么才好。”

“配啥？”孫悟空抓了抓耳朵，忽然一拍大腿，“有了！唱歌！俺老孫給你唱段俺們花果山的調(diào)子！”

他也不管九歌答不答應(yīng)，清了清嗓子就唱起來。調(diào)子是山野里的粗獷調(diào)子，沒什么章法，歌詞卻直白得可愛：“桃樹高，桃兒甜，水簾洞里好修仙。天不管，地不管，俺老孫是活神仙……”

唱到興頭上，他抓起金箍棒敲著旁邊的石桌，“咚咚”作響，猴子們跟著拍手叫好，有的還扯著嗓子跟著吼，跑調(diào)跑到十萬八千里，倒把瀑布的轟鳴都壓下去了幾分。

九歌聽得笑起來，眼里的沉靜化開些，添了點暖意。她放下碗，站起身，走到桃樹下，望著滿天星子，輕輕開口。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種奇異的穿透力，像山澗的清泉流過玉石：“青丘月，照狐眠，云作被，露作餐。風(fēng)為鄰，花為伴，一守千年，心自安……”

調(diào)子是青丘的古調(diào)，慢悠悠的，像云霧纏在山尖。沒有孫悟空的熱烈，卻帶著種穩(wěn)穩(wěn)的踏實，聽得那些上躥下跳的猴子都安靜下來，有的甚至抱著桃核打起了盹。

孫悟空也停了敲打，歪著頭聽。等九歌唱完，他撓撓頭：“你這歌……聽著怪舒服的，就是太靜了點。”

“各有各的活法。”九歌走回來，重新端起碗，抿了一口，酒液滑入喉嚨，帶著點微辣的暖意，“你喜歡鬧，我喜歡靜，本就沒什么高下。”

“說得是！”孫悟空舉碗跟她碰了一下，“叮”的一聲脆響，“俺就看不慣天庭那幫家伙，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什么規(guī)矩，什么天條，在俺這兒，自在才是最大的理！”

他喝干碗里的酒，抹了把嘴：“狐貍姐姐，你說這天底下，咋就有那么多管閑事的？俺只想守著這花果山，跟猴兒們喝酒摘桃，礙著誰了？”

九歌望著他眼里的困惑，像個被大人冤枉的孩子。她想起青丘的長老們常說的“道途各異”，忽然覺得，這猴子的道，其實簡單得很——守著自己的窩，護(hù)著自己的人，活出個痛快。

“或許，”她輕聲道，“這世上的規(guī)矩，本就是給那些想不清自己要什么的人定的。你心里清楚，就夠了。”

孫悟空愣了愣，隨即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金箍棒都差點掉地上：“說得好！還是狐貍姐姐懂俺！來，再喝！”

兩人你一碗我一碗，倒也不勸，喝得隨性。猴子們漸漸散了，有的窩在石縫里打鼾，有的抱著樹枝蕩秋千，只有瀑布還在“嘩嘩”地流，月光落在酒碗里，晃出細(xì)碎的光。

不知喝到第幾碗，孫悟空的眼皮開始打架，他往石桌上一趴，毛茸茸的腦袋埋在臂彎里，嘟囔著：“明天……俺要把水簾洞的名字改成‘齊天府’……讓天庭瞧瞧……”

九歌看著他睡熟的樣子，像只沒了防備的小獸。她起身，摘了片寬大的桃葉，輕輕蓋在他臉上，擋住些露氣。

夜風(fēng)帶著桃花的香，拂過她的發(fā)梢。她抬頭望了望星空，青丘的方向，此刻應(yīng)該也掛著同樣的月亮吧。

她沒有叫醒孫悟空，只是將空碗放回石桌，轉(zhuǎn)身踏云而去。衣袂翻飛間，帶起幾片桃花瓣，落在孫悟空的發(fā)間，像給這只酣睡的猴子，別了朵無聲的花。

水簾洞前，酒氣漸漸散了，只剩下瀑布的轟鳴，和石桌上那只還沾著點酒漬的粗陶碗，在月光里靜靜待著，像在記著這場短暫的對飲，和兩個道途不同，卻在今夜讀懂了彼此的生靈。夜色浸透水簾洞時，像是給整座花果山裹了層帶露的錦緞。

月已升至中天，清輝潑灑下來，先落在瀑布頂端的崖口。那道白日里如雷霆奔涌的水簾，此刻被月光濾去了戾氣，化作一匹流動的銀紗。水珠從崖頂墜下，在月光里炸開細(xì)小的銀花，有的沒入潭中，漾開一圈圈碎銀似的漣漪；有的被風(fēng)卷著飄向岸邊，落在桃樹上，打濕了花瓣，讓那粉白的顏色更顯溫潤，像浸了水的玉。

潭水是極清的，清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月光落進(jìn)去，便成了鋪在水底的銀箔，隨著水波輕輕晃。偶爾有調(diào)皮的小魚游過，尾鰭掃過銀箔，攪得那片光碎成星星點點，待魚游遠(yuǎn)了，又慢慢攏回來，依舊是滿潭的亮。

水簾洞的洞口藏在瀑布后面，此刻倒成了最妙的畫框。洞頂垂著些不知名的藤蔓，藤蔓上掛著晶瑩的水珠，月光穿過時，水珠便成了一串小月亮，順著藤蔓滴下來，“嘀嗒、嘀嗒”落在洞前的青石上，像誰在輕輕敲著玉磬。洞口兩側(cè)的石壁上，不知被哪只猴子鑿了些淺坑，坑里擺著幾顆夜明珠，不算太亮，卻恰好照得洞口一片朦朧，與洞外的月光相映，倒像把白天的日光揉碎了，摻著夜的涼，慢慢淌。

洞前的桃林是另一番景致。白日里潑天爛漫的桃花，此刻斂了張揚，在月光里成了淡淡的粉霧。風(fēng)過時，花瓣簌簌落，有的飄進(jìn)潭里，跟著水波打轉(zhuǎn)；有的落在石桌上，沾在那幾只空陶碗的邊緣，碗底的酒漬還沒干透，混著花瓣的香，釀出一種又甜又烈的氣。離石桌不遠(yuǎn)的地方，孫悟空還趴在那兒睡，毛茸茸的腦袋埋在臂彎里，蓋在他臉上的桃葉被風(fēng)掀了個角，露出半只閉著的火眼金睛，睫毛上沾著點水汽，像掛了兩顆小露珠。幾只小猴子蜷在他腳邊，有的抱著他的尾巴，有的枕著他的金箍棒，鼻息輕輕的，倒比洞外的水聲還柔。

往遠(yuǎn)處看，整座花果山都浸在月光里。山脊像條沉睡的青龍，輪廓在夜色里起伏；林間的螢火蟲提著小燈籠，忽明忽暗地飛，像是給青龍綴了串碎鉆；偶爾有夜鳥啼叫一聲，聲音穿過桃林，被瀑布的水聲揉碎了，倒添了幾分靜。

九歌站在潭邊，望著這滿洞的月光、落花與酣睡的生靈，忽然覺得這夜色是活的。它不像青丘的夜那般沉靜如鏡，而是帶著股子熱鬧后的溫軟——像剛喝完酒的人，臉上泛著紅，眼里卻藏著安穩(wěn)。

她抬手拂去落在肩頭的一片桃花瓣，指尖觸到花瓣上的露水，涼絲絲的。遠(yuǎn)處的瀑布還在淌，水聲“嘩嘩”的，倒像誰在哼著支沒頭沒尾的調(diào)子，和著猴子們的鼾聲、花瓣落地的輕響，成了這夜最溫柔的背景音。

最后望了眼石桌上酣睡的孫悟空，九歌轉(zhuǎn)身踏云而起。青影掠過潭面時，帶起一圈漣漪，水底的銀箔又碎了，待她的身影融進(jìn)月色里，那漣漪才慢慢平復(fù)，依舊是滿潭的亮，滿洞的靜，滿世界的桃花香。花果山的清晨是被露水打濕的。

天剛蒙蒙亮，第一縷晨光就撕開了瀑布的銀紗，斜斜落在水簾洞前的石桌上。昨夜的酒碗還歪在那兒，碗沿沾著的桃花瓣被露水浸得發(fā)脹，幾只早起的小猴子正圍著碗底的殘酒舔舐，發(fā)出細(xì)碎的咂嘴聲。

九歌坐在崖邊的桃樹上，看著孫悟空從石桌上猛地彈起來。他大概是宿醉未醒，抓著亂糟糟的毛發(fā)晃了晃腦袋，火眼金睛里還帶著點惺忪，直到看見洞外蹦跳歡呼的猴群，才猛地一拍大腿：“對了！俺的齊天府！”

昨夜他醉醺醺說要把水簾洞改名“齊天府”，原是戲言，此刻倒成了頭等大事。他扯著嗓子吆喝，讓老猴們搬來筆墨，非要在水簾洞的崖壁上題字。石匠猴捧著鑿子磨磨蹭蹭，他嫌慢，干脆搶過金箍棒，運起神力在崖壁上劃拉——“齊天府”三個大字瞬間成型，筆鋒狂傲，帶著股子要捅破天的勁兒，石屑簌簌落在地上，驚飛了好幾只啄食的山雀。

“大王威武！”猴群轟然叫好，圍著崖壁轉(zhuǎn)圈，有的還學(xué)著人的模樣作揖，逗得孫悟空哈哈大笑，抓過旁邊的桃子就往天上扔，讓大家搶著玩。

九歌望著那三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狐心珠。她昨夜沒走，一來是覺得這花果山的晨光該看看，二來是隱約覺得，孫悟空這性子，怕是躲不過天庭的再一次糾纏。

果然，辰時剛過，東方的云層突然翻涌起來。不是山間的霧氣，而是帶著天庭儀仗的祥云——金色的云邊鑲著霞光，云層里隱約能看見持劍的天兵，還有鑾鈴清脆的響聲，慢悠悠地往花果山飄。

猴群瞬間安靜下來，小猴子們縮到老猴身后，連最膽大的幾只也攥緊了手里的桃核。孫悟空卻眼睛一亮，非但沒躲，反而提著金箍棒跳到崖頂，叉著腰喊道：“嘿！又是天庭來的？這次帶了多少人馬？俺老孫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云層落地時，沒見刀光劍影，只有個白胡子老道牽著個童子，慢悠悠走出來。老道穿著杏黃道袍，手里拄著根龍頭拐杖，臉上堆著笑，正是太白金星。他身后的童子捧著個錦盒，盒上蓋著明黃的綢緞，一看就知是天庭的文書。

“大圣，別來無恙啊。”太白金星對著孫悟空拱手，笑容可掬，“貧道奉玉帝旨意，特來給大圣道喜。”

“道喜？”孫悟空挑眉，手里的金箍棒轉(zhuǎn)了半圈，“俺反下天庭，你們不派兵捉拿，反倒來道喜？莫不是又想哄俺？”

“不敢不敢。”太白金星連忙擺手，示意童子打開錦盒，“先前那弼馬溫一職，原是小了些，委屈了大圣。玉帝聽聞大圣歸山，深覺不妥，特封您為‘齊天大圣’，與天齊壽，逍遙自在。這是圣旨，您瞧瞧？”

他展開錦盒里的圣旨，金光閃閃的字跡在空中浮現(xiàn)，“齊天大圣”四個字尤其醒目，帶著天庭的威壓，卻又透著幾分刻意的溫和。

孫悟空盯著那四個字，火眼金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咧嘴大笑起來：“齊天大圣？與天齊壽？這名號倒比弼馬溫好聽多了！”他一把搶過圣旨，翻來覆去地看，又遞給藥王猴：“快！給俺念仔細(xì)了！是不是真的沒什么差事？就光當(dāng)這個‘大圣’？”

藥王猴識得些字，磕磕巴巴念完，果然通篇都是封號與禮遇，沒提任何差事。孫悟空更樂了，把圣旨往懷里一揣，拍著太白金星的肩膀：“還是老官兒懂俺！這封號，俺認(rèn)了！”

太白金星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大圣滿意就好。玉帝還說了，若是大圣愿意，可在天庭建一座齊天府，自在居住。若是想留在花果山，也無妨，天庭自會送來牌匾儀仗，彰顯大圣尊榮。”

“留在花果山！”孫悟空想也不想，指著崖壁上的字，“俺這兒剛題了‘齊天府’，哪也不去！你們把牌匾送來就行，別的不用折騰！”

“好好好。”太白金星滿口應(yīng)著，又說了幾句恭賀的話，才帶著童子重新登上祥云，慢悠悠往天庭去了。云層飄遠(yuǎn)時，九歌分明看見太白金星對著身邊的童子低語了幾句，嘴角那抹笑，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算計。

天庭的人一走，花果山立刻炸開了鍋。

“齊天大圣！俺們大王是齊天大圣啦！”

“與天齊壽！以后誰也不敢欺負(fù)咱們花果山了！”

猴子們歡呼著蹦跳，有的扛著金箍棒模仿天兵操練，有的忙著往水簾洞前掛彩綢，連潭里的魚兒都像是聽懂了，跳出水面濺起銀花。孫悟空被簇?fù)碓谥虚g，紅光滿面地接受朝拜，時不時揮舞金箍棒敲敲崖壁，讓“齊天大圣”四個字在回聲里更響亮些。

九歌從桃樹上跳下來，走到他身邊時，正聽見他對老猴說：“快去！把后山那片最大的桃林圈起來，就叫‘大圣桃園’！再把水簾洞重新收拾收拾，柱子上都刻上‘齊天大圣’的名號！”

“你信嗎？”九歌忽然開口。

孫悟空回頭，眼里還帶著興奮的紅：“信啥？”

“這‘齊天大圣’的封號。”九歌望著天庭祥云消失的方向，“天庭若真容得下一個‘與天齊’的大圣，又何必當(dāng)初給你個弼馬溫的小官？”

孫悟空愣了愣，抓了抓耳朵：“管他呢！反正這名號聽著舒坦！他們給俺，俺就受著。若是敢騙俺……”他掂量了下手里的金箍棒，棒身發(fā)出“嗡”的低鳴，“俺就再打上南天門，把那玉帝的寶座掀了！”

他說得坦蕩，眼里沒有絲毫猶疑，仿佛只要有這根棒子，天塌下來都能頂住。

九歌看著他毛茸茸的側(cè)臉，忽然笑了。也是，這猴子從來不是會彎彎繞繞的性子，喜歡就受著，不爽就打回去，簡單得像山間的清泉。

“既如此，”她抬手拂去他肩頭的一片桃葉，“我便再多留幾日，看看你的齊天府，究竟有多氣派。”

孫悟空眼睛一亮：“好！正好讓你瞧瞧俺老孫的排場！中午殺只山獐，再開兩壇桃花釀，咱們接著喝！”

他轉(zhuǎn)身又去指揮猴群布置，金箍棒在手里轉(zhuǎn)得歡快，崖壁上的“齊天府”三個字被晨光鍍上金邊，看著真有幾分與天齊的傲氣。

九歌站在原地，望著那三個字，指尖輕輕叩了叩狐心珠。她知道，這“齊天大圣”的封號，不過是天庭的緩兵之計，像根涂了蜜的鎖鏈，看著甜，實則勒得更緊。

但她沒再說什么。有些路，總得自己走。就像當(dāng)年她非要去萬劫深淵，誰勸也沒用。

午后的陽光穿過桃林，落在水簾洞前新掛的彩綢上，晃出細(xì)碎的光。孫悟空正忙著給猴子們分派“官職”，這個當(dāng)“先鋒”，那個當(dāng)“總管”，鬧得比昨夜還歡。九歌坐在石桌旁，看著他被猴群圍在中間，忽然覺得這花果山的熱鬧，倒比青丘的云霧更讓人心里踏實些。

她想，或許真該多留幾日。看看這只自封的“齊天大圣”，能把這天，捅出多大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