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時,青埂山的風里多了層甜意。
那棵曾鬧過“無花之癥”的老桃樹,枝椏間竟掛上了果子。不是尋常的粉白桃實,而是三色相間——向陽的一面泛著金,像鍍了層靈山的佛光;背陰的一面透著青,帶著青丘的靈潤;最妙的是果臍處,暈著圈淡淡的粉,像洛陽牡丹的胭脂色,輕輕一碰,竟會散出細碎的光,落在草葉上,能點亮半宿的螢火蟲。
九歌每日都會來樹下坐會兒。有時摘片青竹葉,蘸著山泉水寫幾個字,寫“桃”,寫“安”,寫“人間”;有時只是抱著赤腹松鼠,看陽光透過葉隙,在果實時明時暗地晃,像在數著日子。
松鼠早不滿足于啃松果了,總惦記著桃實,爪子扒著枝椏蹦跶,卻總被九歌輕輕拎回來。“還沒熟呢。”她點著它的鼻尖,“熟了給你留最大的。”松鼠便委屈地蹭她的袖口,小眼睛瞪著果子,像是在算日子。
這日午后,山下來了個穿綠裙的女子,提著只竹籃,籃子里裝著些野莓,紅得像瑪瑙。她走到桃樹下,望著枝頭的三色桃實,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這便是青埂山的‘憶念桃’?”
九歌從竹影中走出,見她眉心有片小小的柳葉胎記,氣息清潤,帶著草木的靈氣,便知是山澤間的精怪。“姑娘認得?”
“前些日子在洛水邊聽老龜說的。”綠裙女子笑著福身,“小女子是溪邊的柳精,名喚阿柳。聽聞這桃子結著人間的記憶,便想來討個念想。”
九歌挑眉:“討念想?”
“嗯。”阿柳蹲下身,指尖撫過樹下的青草,那里冒出幾株陌生的藍花,花瓣上竟印著小小的“塢”字,“我守著溪邊的老柳樹三百年,看著過路人哭,看著過路人笑,卻總記不清他們的臉。老龜說,這憶念桃里藏著‘不忘’的法子。”
九歌望著那些藍花,忽然想起去年埋在樹下的《心經》——經文的紙頁早已化在土里,竟催生出這樣的花,像樹在替她記著“桃塢”的名字。她摘下片桃葉,遞給阿柳:“你摸摸。”
阿柳接過桃葉,指尖剛觸到葉尖,忽然“呀”地輕呼一聲。葉面上浮現出模糊的影像:有個穿粗布衫的書生,在洛水邊對著柳樹許愿,說“若能考中,定回來娶阿秀”;有個白發老嫗,坐在柳樹下縫鞋底,說“三郎在邊關,該添雙厚底鞋了”;還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把偷摘的野莓埋在樹根下,說“給柳樹姐姐當點心”……
“是他們!”阿柳的眼眶紅了,“我總覺得忘了些什么,原來都在這兒……”
九歌笑了。這桃樹果然懂她——她當年在“桃塢”時,總愛聽客人講心事,說“記下來,就不算白過”。如今樹替她把這些“不白過”的瞬間,都藏進了葉尖,遞給了需要的人。
“等桃子熟了,送你一個。”她道,“但記著,記憶是用來暖日子的,不是用來困自己的。”
阿柳重重點頭,把籃子里的野莓都倒在石桌上:“這是謝禮,溪邊新摘的,甜得很。”說完便提著空籃往山下跑,綠裙掃過草葉,驚起一串螢火蟲,像提著燈籠去報喜。
阿柳走后沒幾日,斗戰勝佛竟真的來了。
他依舊背著那個舊行囊,只是這次行囊鼓鼓的,像是裝了不少東西。“路過此地,聞著香味就過來了。”他笑著指了指枝頭的桃實,火眼金睛在陽光下閃了閃,“看來是熟了。”
九歌摘下個最大的桃子,三色相間的果皮在掌心泛著光。她剛想遞給他,松鼠卻“噌”地竄上來,爪子扒著她的手腕,急得吱吱叫——顯然記著“最大的留給它”的承諾。
斗戰勝佛見狀,從行囊里摸出顆金光閃閃的果子,扔給松鼠:“這個換。”那是靈山的菩提果,瑩潤如玉,松鼠叼著果子,立刻忘了桃子,抱著菩提果竄進樹洞,再沒出來。
“你倒會收買它。”九歌笑著把憶念桃遞給他。
他接過桃子,沒立刻吃,只是托在掌心端詳:“金為佛心,青為道骨,粉為塵緣。這果子,倒像把咱們的路都結在了一起。”他咬了一小口,果肉入口即化,甜里帶著點清苦,像極了當年在“桃塢”喝的青梅酒,“味道不錯。”
“有記憶的味道嗎?”九歌問。
“有。”他點頭,望著遠處的云海,“嘗到了五行山下的土味,嘗到了靈山的晨露,還嘗到了……洛陽的牡丹香。”
九歌的心輕輕一顫。原來不止她的記憶藏在果里,他的也在。那些他沒說出口的、關于取經路的苦與甜,關于從潑猴到斗戰勝佛的蛻變,都被這棵樹悄悄收進了果肉里。
他們在樹下分食了那顆憶念桃。果皮落在草地上,很快便長出小小的嫩芽,嫩芽上頂著三色的露珠,像剛睡醒的星子。
“靈山那邊,佛祖讓我常駐東土,護佑人間香火。”斗戰勝佛忽然道,錫杖在地上輕輕一點,“往后,或許能常來看看。”
九歌望著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花果山水簾洞前,那個穿破僧衣的猴子說“等俺除了那妖怪,就回來看看”。時光兜兜轉轉,他終究還是成了常來“看看”的人。
“那便常來。”她道,“我釀了新的青梅酒,埋在竹叢下,等你來了開封。”
他笑著點頭,起身時,從行囊里取出個小小的木盒,放在石桌上:“這個給你。”盒里是枚木雕,雕的是只蹲在桃樹上的小狐貍,尾巴翹得高高的,像在看月亮——像極了五百年前,她蹲在靈臺方寸山桃林里的模樣。
“靈山的木匠雕的,說照著佛前的燈影雕的。”他撓了撓頭,竟有些不好意思,“或許……不像。”
九歌拿起木雕,指尖撫過狐貍的耳朵,那里還留著細微的刀痕,帶著木頭的暖意。“像。”她輕聲道,“很像。”
斗戰勝佛走時,夕陽正落在桃樹上,把三色桃實染成了金紅,像一串串小燈籠。他踩著云影往東方去,錫杖的銅環聲在山谷里蕩開,與桃葉的沙沙聲合在一起,像在哼一首未完的歌。
九歌站在樹下,看著枝頭剩下的桃實,忽然想把它們都摘下來。給阿柳送一個,讓她記著洛水邊的過客;給王承的孫子送一個,讓他嘗嘗祖輩的牽掛;給花果山的總管猴送一個,讓它知道這百年的等待,都結了甜果。
赤腹松鼠從樹洞里探出頭,嘴里還叼著半顆菩提果,見她望著桃子笑,便竄到她肩頭,用尾巴掃她的臉頰,像是在催她“快摘呀”。
九歌笑著摘下一個桃子,用帕子擦了擦,遞到松鼠嘴邊。松鼠猶豫了一下,還是湊過來,小口小口地啃著,粉白的果肉沾了它一嘴,像抹了胭脂。
晚風穿過竹林,帶來滿樹的甜香。樹下的嫩芽在月光里悄悄長大,很快便抽出了新葉,葉面上印著模糊的影像——有穿青裙的狐仙,有披僧衣的佛,有抱著桃子的松鼠,還有這棵結著三色果的桃樹,在青埂山的歲月里,靜靜生長。
原來,所謂緣分,從不是剎那的相遇,而是像這棵樹一樣,把牽掛種進土里,把念想結成果實,在漫長的時光里,等著風來,等著人來,等著每一個需要溫暖的靈魂,輕輕摘下屬于自己的那一顆。
而青埂山的夏天,因為這些帶著記憶的果子,變得格外甜。青埂山的晨光漫過竹梢時,九歌正蹲在老桃樹下,給新抽芽的憶念桃苗澆水。苗兒是用上次那顆三色桃的核種的,剛長出兩片嫩葉,葉尖分別泛著金、青、粉三色,像把天地間的靈氣都凝在了上頭。
“仙姑!仙姑!”
遠處傳來熟悉的呼喚,帶著點氣喘吁吁。九歌抬頭,見個毛茸茸的身影正往山上跑,棕色的皮毛在晨光里發亮,身后跟著兩只小猴子,懷里都抱著沉甸甸的竹筐——是花果山的第五代總管猴。
“可算找著您了!”總管猴跑到近前,把竹筐往地上一放,筐里滾出幾顆碩大的桃干,紅得像琥珀,“花果山今年桃子豐收,俺們曬了些桃干,想著您準愛吃。”
九歌拿起一塊桃干,放進嘴里。甜意醇厚,帶著花果山特有的陽光味,是她守了五百年的味道。可不知怎的,舌尖竟先想起青埂山憶念桃的清甜,帶著點人間的微酸,更合此刻的心境。
“山上都好?”她問,指尖摩挲著桃干上的紋路——那是花果山特有的“壽”字紋,老猴王當年親手刻在桃模上的。
“好!都好!”總管猴拍著胸脯,“小猴們把您教的陣法練得溜得很,上個月還打跑了想偷桃的黑熊精!就是……就是崖邊的桃林,今年落了些老枝,俺們照著您留的法子,補種了新苗,長得旺著呢。”
它說著,從懷里掏出片枯葉,葉面上用松煙寫著歪歪扭扭的字:“盼仙姑歸。”是花果山的小猴們集體畫的,旁邊還畫著個歪腦袋的狐貍,尾巴上繞著桃樹。
九歌捏著那片枯葉,忽然想起離開花果山的那個清晨。那時她站在崖邊,看著云霧里的水簾洞,心里像被什么揪著,總覺得欠了些什么。可此刻握著這片葉,心里卻是松快的,像風吹過青埂山的竹林,清爽得很。
“我不回去了。”她輕聲說,語氣平靜得像說“今天天氣不錯”。
總管猴愣住了,毛茸茸的臉皺成一團:“為啥呀?您不是說‘去去就回’嗎?花果山不能沒有您啊!”
“花果山有你們呢。”九歌笑著指了指筐里的桃干,“你們能打跑黑熊精,能補種桃苗,比我在時更能干了。”她頓了頓,從袖中取出那枚九尾玉佩的仿品——是她用青埂山的玉石雕的,靈氣稍弱,卻足夠護山,“這個留給你們,比我當年的陣法管用。”
總管猴接過玉佩,眼圈紅了:“可……可俺們想您啊。”
“想我了,就來青埂山看看。”九歌摘下個剛熟的憶念桃,塞到它手里,“嘗嘗這個,比花果山的桃多了點別的味。”
總管猴捧著三色桃,看著九歌眼底的清明——那不是當年守在花果山時的沉郁,而是像青埂山的晨光,亮得坦蕩。它忽然懂了,仙姑不是忘了花果山,是找到了更想待的地方。
“那……俺們每年都給您送桃干!”它吸了吸鼻子,帶著小猴子們對著九歌深深一拜,“仙姑要好好的!”
看著它們蹦蹦跳跳下山的背影,九歌忽然覺得心里空了塊地方,卻又被什么東西填滿了。那空的是五百年的習慣,填的是此刻的踏實——原來放下不是遺忘,是承認有些牽掛會長大,會自己扎根,而她該往前走走了。
午后,斗戰勝佛又來了。他剛從東土講經回來,僧衣上還沾著人間的塵土,見九歌在桃樹下曬野莓干,便走過來幫忙。
“花果山的猴子來過?”他聞出空氣中熟悉的桃香。
“嗯,送了桃干。”九歌把曬好的野莓干裝進陶罐,“我說不回去了。”
斗戰勝佛的動作頓了頓,隨即笑了:“舍得?”
“以前覺得舍不得,是怕它們不行。”她望著憶念桃樹上的松鼠,小家伙正抱著菩提果打盹,尾巴蓋過臉,“現在才明白,它們比我想的厲害。倒是我,在這兒待久了,覺得青埂山的風、竹、樹,還有這些等著吃果子的小家伙,更讓我牽掛。”
他拿起一顆野莓干,放進嘴里:“人間有句話,‘此心安處是吾鄉’。你這是把心安在這兒了。”
九歌想起剛離開花果山時,總在夢里回到崖邊,看云霧裹著水簾洞;想起在洛陽的第一個冬天,抱著張嬸送的棉袍,忽然覺得“家”不一定是固定的地方;想起此刻指尖的野莓香、鼻尖的桃香、耳邊的竹聲,心里的某個角落忽然徹底松了——原來她早已不是那個必須守著花果山才能安心的狐仙了。
傍晚,阿柳帶著洛水邊的老龜來了。老龜背著個小竹簍,里面裝著剛采的菱角,青嫩得很。“聽聞憶念桃熟了,特來討個嘗嘗。”老龜的聲音慢悠悠的,殼上的紋路像刻滿了歲月。
九歌摘下兩個桃子,遞給它們。阿柳咬了口,眼睛亮起來:“嘗到了!嘗到了去年那個丟野莓的小姑娘,她今年嫁人了,婆家就在洛水邊!”老龜則慢慢嚼著,笑道:“嘗到了三百年前,有個趕考的書生,落榜后在柳樹下哭,后來成了個教書先生,教出好多學生呢。”
斗戰勝佛坐在一旁,看著它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忽然對九歌道:“你看,這樹結的不是果子,是人間的念想。你守著它,比守著花果山的云霧,更實在。”
九歌望著滿樹的三色桃實,忽然想起花果山的桃林。那些桃樹高大、繁茂,像一個個沉默的守護者;而眼前這棵憶念桃,不算高大,卻結著五顏六色的念想,像個熱鬧的故事簍子。
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總在夜里想起花果山的月光是否落在潭上,想起總管猴有沒有忘了給新苗澆水。不是不愛了,是那份愛變成了祝福——祝花果山的桃林永遠繁茂,祝那里的猴子們永遠自在,而她,有了新的牽掛要守。
夜深時,她把花果山的桃干裝進個小陶罐,埋在了憶念桃樹下。罐子里還放了片青埂山的竹葉,上面寫著:“此心安處,皆是吾鄉。”
月光落在陶罐上,像給那段五百年的守護,蓋了個溫柔的章。樹上的松鼠翻了個身,懷里的菩提果滾到地上,正好落在陶罐旁,發出輕微的響聲,像句無聲的應答。
九歌站在樹下,望著青埂山的星空。那里的星星和花果山的不一樣,沒那么亮,卻更密,像撒了把碎鉆,映著她眼底的平靜。她知道,往后想起花果山,心里會暖,會笑,卻不會再揪著不放了。
因為她終于明白,真正的守護,不是困在原地,是帶著過去的溫暖,走向更熱鬧的現在。而青埂山的風、竹、樹,還有這些帶著念想的果子,就是她此刻最想守的“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