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千年狐歌
- 我是流和氓
- 4546字
- 2025-08-25 00:00:00
青埂山的秋,來得悄無聲息。
第一場秋雨落下來時,九歌正在竹叢下挖那壇埋了半年的青梅酒。雨絲打在竹葉上,簌簌地響,像誰在耳邊輕輕哼著調子。她用木鏟撥開濕潤的泥土,陶壇的影子漸漸露出來,壇口的泥封還帶著新鮮的青竹氣息——那是她埋酒時特意裹上的,說能讓酒香里多些竹的清冽。
“慢著點,別碰碎了。”
熟悉的聲音從竹叢外傳來,帶著點笑意。九歌抬頭,見斗戰勝佛站在雨里,僧衣被雨水打濕了些,卻依舊挺拔。他手里提著個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裝了不少東西。
“怎么來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從袖中取出塊帕子,遞給他,“擦擦吧,小心著涼。”
他接過帕子,胡亂抹了把臉,走到她身邊蹲下,幫著清理壇口的泥土:“從東土回來,順道繞過來看看。聽聞你埋了新酒,想著或許能趕上開封。”
九歌笑了。他總是這樣,嘴上說著“順道”,卻總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像上次桃樹鬧“無花之癥”,像這次她獨自挖酒,他總能恰好趕來,像顆定心丸。
兩人合力把陶壇抬出來,放在桃樹下的石桌上。雨漸漸停了,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落在壇身上,映出細碎的光斑。九歌解開泥封,一股清甜的酒香立刻漫了出來,混著竹香和桃香,讓人聞著就覺得暖。
“嘗嘗?”她舀了兩碗酒,遞給他一碗。
斗戰勝佛接過酒碗,淺酌一口。酒液入喉,甜里帶著點青梅的微酸,還有竹的清冽,像把青埂山的秋都裝進了碗里:“比當年在‘桃塢’喝的,多了點野趣。”
“那是自然。”九歌也喝了一口,望著遠處的云海,“這酒里有青埂山的竹、雨、風,還有……這些等著吃果子的小家伙。”她指了指樹洞里探出頭的赤腹松鼠,小家伙正眼巴巴地望著酒碗,小爪子撓著樹干,像是也想嘗嘗。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忽然從布包里取出個小竹籃,里面裝著些人間的點心——有洛陽的牡丹餅,有江南的桂花糕,還有塞北的奶酥,都是她當年在凡間游歷時常吃的。“東土講經時,見街邊有賣,便買了些。”他把點心擺在石桌上,“配著酒吃,正好。”
九歌拿起一塊牡丹餅,咬了口。甜糯的口感里帶著牡丹的清香,和記憶里王承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樣。她忽然想起在洛陽的最后一個春天,王承的閨女把畫歪的桃花貼在她行囊上,說“奶奶,等我長大了,也給你做牡丹餅”。
“人間的日子,過得真快。”她輕聲道。
“是啊。”斗戰勝佛望著竹叢深處,那里的憶念桃苗已經長到半人高,枝椏上綴著小小的花苞,“我在東土見著個老人,說他爺爺當年在‘桃塢’喝過酒,還說有位白發仙姑,用青芒護住了半個洛陽城。”
九歌的心里輕輕一顫。原來那些她以為早已過去的事,早已被人間的人記在了心里,一代又一代地傳著,像她埋在樹下的酒,越陳越香。
他們在桃樹下坐了很久,喝著青梅酒,吃著人間的點心,聊著東土的趣事——哪個鎮的百姓又建了新的佛堂,哪個村的孩子總愛圍著他聽取經的故事,哪個茶館的說書人把“斗戰勝佛護城”的故事編得活靈活現。
“他們說,你是‘最懂人間苦’的佛。”九歌笑著說。
斗戰勝佛愣了愣,隨即笑了:“或許是因為,我曾是個最不懂規矩的潑猴吧。”
夕陽西下時,阿柳帶著洛水邊的孩子們來了。孩子們手里捧著剛采的野菊,黃的、白的、紫的,插在竹籃里,像一籃小小的太陽。“九歌奶奶!斗戰勝佛!”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把野菊遞到他們手里,“我們采的花,給你們插在酒壇上!”
阿柳則提著個小陶罐,里面裝著剛熬好的菱角粥,香得很:“老龜說,秋天喝菱角粥養人,特讓我送來。”
桃樹下頓時熱鬧起來。孩子們圍著斗戰勝佛,聽他講取經路上的故事;阿柳幫著九歌收拾點心盤子;松鼠則抱著塊奶酥,蹲在樹洞里,吃得津津有味。夕陽的金輝落在他們身上,像給這熱鬧的場景鍍了層暖融融的光。
天黑時,孩子們才依依不舍地跟著阿柳下山。斗戰勝佛也要往東土去了,他還要去下一個鎮子講經,護佑那里的百姓。
“下次來,我帶東土的新茶。”他背上舊行囊,對著九歌道。
“好。”九歌點頭,從袖中取出個小布包,里面是些曬好的憶念桃干,“這個帶著,路上餓了吃。”
他接過布包,塞進行囊里,轉身踏著云影離去。錫杖的銅環聲在夜色里漸漸遠去,卻像還在耳邊響著,溫柔得很。
九歌站在桃樹下,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忽然覺得心里滿當當的。沒有了當年守著花果山時的沉郁,也沒有了初到人間時的迷茫,只有此刻的踏實和溫暖——像手里捧著的熱粥,像壇里釀著的好酒,像身邊這些嘰嘰喳喳的牽掛。
她轉身回到竹叢下,把剩下的青梅酒重新埋好。壇口的泥封上,她插了朵孩子送的野菊,黃燦燦的,在月光里閃著光。
夜風穿過竹林,帶來滿樹的桃香。樹上的憶念桃已經熟得差不多了,三色相間的果皮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像一串串小小的燈籠,照亮了青埂山的夜。
松鼠從樹洞里探出頭,對著她吱吱叫了兩聲,像是在催她早點歇息。九歌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往竹屋走去。
竹屋的燈亮了,暖黃的光透過窗戶,落在青埂山的草地上,像一顆溫柔的星。屋里的桌上,還放著斗戰勝佛帶來的點心,酒壇里還剩著半壇青梅酒,一切都透著安穩和熱鬧。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里,還會有東土的茶、洛陽的牡丹餅、洛水邊的菱角粥,還會有斗戰勝佛偶爾的來訪、阿柳和孩子們的嬉鬧、松鼠的撒嬌。而她,會守著這青埂山的竹、樹、花,守著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牽掛,把日子過得像壇里的酒,越陳越甜。
青埂山的秋夜,因為這滿是牽掛的熱鬧,變得格外暖。而那些關于花果山的記憶,關于人間的闖蕩,關于仙佛妖凡的羈絆,都化作了此刻心里最溫柔的念想,陪著她,走過往后的每一個日夜。初冬的青埂山,落了第一場薄雪。
雪不大,像撒了把碎鹽,輕輕蓋在竹叢和桃枝上,沒壓彎枝椏,倒給青埂山裹了層淡白的紗。九歌早早起了床,在竹屋的暖爐里添了些松針和桃木枝——松針燒著有清冽的香,桃木枝是去年憶念桃修剪下來的,燒著能驅寒,是她從洛陽學來的法子,那時張嬸總說“冬天燒點桃木,睡得安穩”。
暖爐里的火“噼啪”跳著,把竹屋烘得暖融融的。她坐在窗邊,手里縫著件小棉袍,針腳細密,是給赤腹松鼠做的。松鼠這幾日總縮在樹洞里不肯出來,鼻尖凍得通紅,連最愛的菩提果都懶得啃,想來是嫌冷了。
“吱——”
窗欞被輕輕撞了一下,松鼠頂著一頭雪,竄了進來,直往暖爐邊鉆。它爪子上沾著片亮晶晶的東西,放在九歌掌心——是片冰花,凍得像透明的玉,邊緣還帶著桃枝的紋路。
“哪兒撿的?”九歌笑著把它抱進懷里,用暖手巾擦著它濕漉漉的毛發。松鼠蹭了蹭她的掌心,指了指窗外的憶念桃樹——樹枝上掛滿了冰花,像開了滿樹的水晶,在晨光里閃著光。
正說著,遠處傳來錫杖的銅環聲,清脆地穿過雪霧,越來越近。九歌抬頭望去,見斗戰勝佛踏著薄雪走來,僧衣上沾著雪粒,像落了層碎星。他肩上的行囊比上次更鼓,走起來“咯吱”響,像是裝了不少硬邦邦的東西。
“東土的雪比這兒大,把路都封了,遲了幾日。”他走進竹屋,抖了抖身上的雪,從行囊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里面是些凍得硬邦邦的糖畫,有猴子、蝴蝶、牡丹,還冒著絲絲寒氣,“給孩子們帶的,怕化了,用靈山的冰符凍著呢。”
九歌拿起一個猴子形狀的糖畫,糖衣透明,里面裹著芝麻,像極了當年在洛陽南市,賣糖畫的老漢給她做的那個。“孩子們見了,準高興。”她把糖畫放進瓷盤,擺在暖爐邊,“先化一會兒,不然咬不動。”
他在暖爐邊坐下,看著九歌手里的小棉袍:“給它做的?”
“嗯,這小家伙怕冷。”九歌笑著把松鼠遞到他懷里,“你摸摸,爪子都凍涼了。”斗戰勝佛小心翼翼地抱著松鼠,指尖的佛光輕輕裹住它,松鼠立刻舒服地瞇起眼,尾巴卷成了個小毛球。
“東土的百姓,都備好了過冬的東西?”九歌問,手里的針線沒停。
“備好了。”他點頭,語氣里帶著些暖意,“我去的最后一個鎮子,百姓們還搭了戲臺,唱《西游記》,把我畫成了紅臉的英雄,逗得孩子們直拍手。”他從行囊里又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張泛黃的紙,畫著個舉著金箍棒的猴子,旁邊寫著“謝斗戰勝佛護佑”,是鎮上的孩子畫的,“他們還讓我把這個帶給你,說‘護著佛的仙姑,也是英雄’。”
九歌接過畫,指尖撫過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原來她做的那些小事,竟也被人間的人記著,像這暖爐里的火,一點點暖著人心。
沒過多久,門外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阿柳帶著洛水邊的孩子們來了,手里提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剛蒸好的紅薯,還冒著熱氣;孩子們則抱著捆蘆葦花,白花花的,像抱了團雪。
“九歌奶奶!我們來送紅薯啦!”穿紅襖的小姑娘第一個沖進來,看見暖爐邊的糖畫,眼睛立刻亮了,“哇!是糖畫!”
孩子們圍到桌邊,你挑一個猴子,我挑一個牡丹,吃得嘴角沾著糖渣,連松鼠都湊過去,搶了塊蝴蝶糖畫的翅膀,小口小口地啃著。阿柳則把蘆葦花放在竹椅上:“老龜說,蘆葦花編墊子軟和,冬天坐不涼,我編了幾個,給您和斗戰勝佛各送一個。”
竹屋里頓時熱鬧起來。孩子們圍著斗戰勝佛,聽他講東土的雪景;阿柳幫著九歌把紅薯剝了皮,放在瓷碗里,甜香漫了滿屋;松鼠抱著糖畫,蹲在暖爐邊,時不時抬頭看看,生怕有人搶它的。
“明年春天,洛水邊要種桃樹了。”阿柳忽然說,眼里閃著光,“老龜說,種上桃樹,就能像青埂山一樣,結出帶著記憶的果子,讓路過的人都能嘗嘗牽掛的味道。”
九歌笑著點頭:“我把憶念桃的核給你留些,種在洛水邊,定能長得好。”
斗戰勝佛看著她們,忽然道:“等春天桃樹發芽,我來幫你們澆水。東土那邊的事,佛祖準了我半月假。”
孩子們立刻歡呼起來,圍著他喊“斗戰勝佛最好啦”,連松鼠都吱吱叫著,像是在附和。
雪漸漸停了,夕陽透過窗戶,落在竹屋里,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長長的。孩子們要回家時,九歌給每個孩子都裝了袋憶念桃干,還把斗戰勝佛帶來的糖畫分了些,讓他們帶回家給弟弟妹妹。
阿柳走在最后,悄悄把個小陶罐塞給九歌:“這里面是洛水的淤泥,老龜說,用它種憶念桃,果子會更甜。”
送走他們,竹屋里又安靜下來。暖爐里的火還在燒著,紅薯的甜香和松針的清香混在一起,格外安神。斗戰勝佛幫著收拾桌子,忽然從行囊里取出個木雕,遞給九歌——是只抱著紅薯的小狐貍,尾巴卷著片蘆葦花,雕得栩栩如生。
“東土的木匠雕的,說照著孩子們畫的樣子改的。”他撓了撓頭,“你上次說,喜歡帶點人間煙火氣的。”
九歌拿起木雕,指尖撫過狐貍爪子上的紅薯,那里還留著細微的刀痕,帶著木頭的暖意。“喜歡。”她輕聲說,把木雕放在窗邊,和上次那只看月亮的小狐貍木雕并排,“這樣,它們就有伴了。”
他要走時,夜色已經濃了。九歌送他到竹叢邊,見他踩著云影往東方去,錫杖的銅環聲在雪夜里蕩開,與竹葉上雪粒落下的“簌簌”聲合在一起,像首溫柔的搖籃曲。
回到竹屋,九歌把阿柳送的洛水淤泥倒進憶念桃苗的土里,又給松鼠穿上剛做好的小棉袍。松鼠穿著棉袍,蹦蹦跳跳地在屋里轉了圈,最后蹲在窗邊的木雕旁,像在守護著那兩只小狐貍。
她坐在暖爐邊,看著窗外的月光。雪后的月亮格外亮,把青埂山照得像白天一樣,憶念桃樹上的冰花在月光里閃著光,像滿樹的星星。
手里握著斗戰勝佛送的菩提子,腕間的九尾玉佩輕輕發燙,身邊是暖爐的火、松鼠的呼吸、木雕的溫度。九歌忽然覺得,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沒有波瀾壯闊,沒有驚天動地,只有身邊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溫暖,像青埂山的雪,像竹屋的暖爐,像壇里的果酒,平淡卻踏實。
她不再想起花果山的云霧是否繚繞,不再惦記洛陽的牡丹是否盛開,因為她知道,最好的風景,就在眼前;最值得守護的牽掛,就在身邊。
青埂山的冬夜,因為這滿屋的溫暖,變得格外長。而那些關于仙佛、關于人間、關于牽掛的故事,還在繼續,像暖爐里的火,燒得旺,暖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