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埂煙霞,舊夢新痕
- 千年狐歌
- 我是流和氓
- 4773字
- 2025-08-17 01:00:00
清明時節的雨,總是帶著三分纏綿,七分微涼。
九歌站在青埂山的半山腰,看著雨絲斜斜織進漫山的翠色里。腳下的青石路被雨水浸得發亮,倒映著頭頂的云影,像一塊被打翻的翡翠。她已回花果山三年,崖邊的桃林依舊年年盛放,只是她來得少了——比起那片太過熱鬧的粉白,她更愛這青埂山的清幽。
這里是青丘與人間的交界,靈氣不如青丘濃郁,卻比凡間多了幾分野趣。三百年前,她離開洛陽時,順手將那把瞎眼琴師留下的琵琶埋在了這里,如今埋琵琶的地方,竟長出了一片竹林,竹葉在雨中沙沙作響,像誰在輕輕撥弦。
“吱吱。”
一只赤腹松鼠從竹叢里竄出來,捧著顆松果,歪著頭看她。這小家伙是她去年冬天救下的,那時它被獵夾傷了腿,她用青丘的靈泉給它清洗傷口,此后便總跟著她,像個小小的尾巴。
九歌笑著從袖中取出塊杏仁酥——這是她學做的人間點心,手藝還是當年在“桃塢”練的。松鼠叼過酥餅,竄上旁邊的老桃樹,蹲在枝椏上,吃得臉頰鼓鼓的。
這棵桃樹不是花果山移栽的,是她親手栽的。用的是當年從洛陽“桃塢”后院挖來的桃核,那桃核本是她從花果山帶往人間的,兜兜轉轉百年,終究還是落回了這片山水間。如今樹干已粗得需兩人合抱,枝椏伸向云端,此刻雖未到花期,卻已綴滿了小小的花苞,像一顆顆裹著綠衣的珍珠。
她抬手撫摸樹干,指尖觸到粗糙的樹皮,忽然摸到一處凹陷——那是她去年刻的,一個簡單的“九”字,筆畫里還帶著新木的清香。三百年的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白發再也染不黑,眼角的皺紋也深了些,唯有這雙眼睛,依舊清澈,映著山雨,映著竹影,映著這棵帶著人間煙火氣的桃樹。
“還記得洛陽的雪嗎?”她輕聲問,像是在問松鼠,又像在問桃樹,“那年雪下得最大,張二郎的綢緞莊塌了半間,他抱著賬本在‘桃塢’哭,說要賠光家底。結果第二天,滿城的百姓都來買他的蜀錦,說‘咱們洛陽的鋪子,不能就這么沒了’。”
松鼠顯然聽不懂,只是歪著頭,把吃剩的松果殼往下扔,正好落在她的發髻上。九歌笑著取下果殼,忽然聽見竹林深處傳來腳步聲——很輕,卻帶著一種熟悉的韻律,不像凡人的沉重,也不像妖物的飄忽,倒像……仙佛的踏云步。
她眉心微蹙,側身隱入竹影。赤腹松鼠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噌”地竄進樹洞,只露出雙烏溜溜的眼睛。
腳步聲漸近,雨幕中漸漸顯出一道身影。
那是個僧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僧衣,背著個舊行囊,手里拄著根錫杖,杖頭的銅環在雨中輕輕碰撞,發出“叮鈴”的輕響。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欣賞山景,路過那棵老桃樹時,忽然停下腳步,望著枝椏上的花苞,輕聲道:“快開了。”
聲音不高,卻讓九歌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聲音……像極了那個在五行山下紅著眼說“沒人信俺”的猴子,只是褪去了當年的沙啞,多了幾分佛的沉靜。
她從竹影中走出時,僧人正好轉過身。
他的眉眼依稀還是當年的輪廓,只是毛發短了些,火眼金睛里的戾氣早已化作慈悲,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望著她,像望著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
“狐貍姐姐。”他輕聲道,錫杖輕輕點地,銅環的響聲在雨里蕩開,“別來無恙。”
九歌站在雨中,看著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花果山水簾洞前,那個穿著破僧衣的猴子接過她遞的桃花釀,笑得比哭還難看。時光真是奇妙,當年那個連“師父”二字都喊得別扭的潑猴,如今已成了眉宇間帶著佛光的圣僧。
“斗戰勝佛。”她微微頷首,雨水打濕了她的白發,貼在頰邊,像一層薄薄的霜,“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
“奉佛祖法旨,往東方講經。”他道,目光落在她鬢邊的白發上,忽然道,“你老了。”
九歌笑了,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些:“你也變了。當年那個連蟠桃都要搶最大的猴子,如今倒學會說客套話了。”
他也笑了,這一笑,眉眼間忽然泄露出幾分當年的憨直:“搶蟠桃是為了給你留最大的,如今……”他從行囊里取出個錦盒,打開,里面是顆碩大的菩提子,瑩潤如玉,“靈山的菩提結的子,據說能安神。”
九歌接過菩提子,指尖觸到他的指尖,兩人都頓了頓。他的指尖帶著常年握金箍棒的薄繭,卻很暖;她的指尖沾著山雨的涼,卻很柔。
雨漸漸停了。陽光穿透云層,落在竹林里,映出滿地的光斑。赤腹松鼠從樹洞里竄出來,好奇地湊到斗戰勝佛腳邊,嗅了嗅他的僧衣。
“這小家伙倒不怕生。”他彎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松鼠的背。
“它知道你是好人。”九歌道。
他們在老桃樹下坐了很久,沒說太多話。他講靈山的晨鐘暮鼓,說迦葉尊者總愛跟阿儺搶茶喝;她說花果山的猴群又添了新丁,說青埂山的竹筍今年長得格外旺。像兩個尋常的老友,聊著最平淡的家常,卻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熨帖。
臨走時,斗戰勝佛望著那片竹林,忽然道:“琵琶聲,還在。”
九歌一怔,隨即明白——他聽出了竹林里藏著的琵琶魂。她沒說話,只是將那顆菩提子系在腕間,與九尾玉佩并排。
“我要往東去了。”他拿起錫杖,“講完經,或許……會再路過這里。”
“好。”九歌點頭,“我泡新的桃花釀等你。”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踏著云影離去。錫杖的銅環聲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青山深處。
九歌站在老桃樹下,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忽然發現,枝頭的花苞不知何時已綻開了幾朵,粉白的花瓣沾著雨珠,在陽光下閃著光。
赤腹松鼠竄到她肩頭,蹭了蹭她的臉頰。她抬手撫摸花瓣,腕間的菩提子與九尾玉佩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響。
原來,有些相遇,不必朝朝暮暮。
像這青埂山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卻能潤透草木,留下滿心的綠。像這百年的等待,看似漫長,卻在重逢的那一刻,化作了枝頭的花,碗里的酒,和心里那句沒說出口的——
“我等你。”
山風穿過竹林,帶來遠處花果山的桃香,也帶來靈山的佛號,在這青埂煙霞里,交織成一首溫柔的歌。斗戰勝佛的錫杖聲消失在青山盡頭的第三日,九歌收拾了個小小的行囊,往洛陽去了。
行囊里沒什么貴重物事:一把從青埂山采的新茶,用竹紙包著,還帶著露水氣;半塊給松鼠留的杏仁酥,用油紙裹得嚴實;還有那枚斗戰勝佛送的菩提子,被她用紅繩系了,懸在腕間,與九尾玉佩輕輕碰撞,叮當作響。
她沒化作青影御風,而是像個尋常老嫗,沿著官道慢慢走。春末的風帶著暖意,吹得道旁的野薔薇簌簌落,粘在她的發間。路過驛站時,她會買個胡餅,就著山泉水慢慢吃;遇見趕車的貨郎,會搭段順風車,聽他講沿途的新鮮事——哪個鎮的胭脂好,哪個村的米酒烈,哪個驛站的老板娘會唱《竹枝詞》。
“老夫人這是往洛陽去?”貨郎甩著鞭子,車軸吱呀作響。
“嗯,回老地方看看。”九歌望著窗外掠過的麥田,新麥青得像潑了墨,“聽說洛陽的牡丹開得正好?”
“可不是!今年神都苑的‘姚黃’開了百十來朵,官老爺們都趕著去看呢!”貨郎咧嘴笑,露出兩排黃牙,“不過依我看,還是南市的牡丹餅好吃,甜糯得很!”
九歌笑了。百年過去,洛陽的牡丹依舊,連夸牡丹的方式都沒變——一半說花,一半說餅。
進洛陽城時,正是暮春午后。朱雀大街上的榆葉梅落盡了,取而代之的是石榴花,紅得像一團團火。她沒先去南市,而是繞到了洛水邊。當年租的小院還在,只是院墻斑駁,院里的老槐樹長得更粗了,枝椏伸過墻頭,遮了半條街的陰涼。
院門口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寫著“王記布莊”。一個穿藍布衫的中年漢子正踩著梯子修門環,見九歌望著院子發呆,停下手里的活:“老夫人,您找誰家?”
“我曾在這兒住過。”九歌指著院角那棵石榴樹,“當年這樹下,埋過一壇桃花釀。”
漢子眼睛一亮:“您是……九歌奶奶?”他扔下錘子,從懷里掏出個泛黃的紙卷,展開來,是當年九歌留下的那張字條——“桃花釀酒,雪水煮茶,百年一夢,終有歸期”。“俺是念安的孫子,叫王承。俺爹臨終前說,要是有位白發老夫人來尋這院子,就把這個給她。”
九歌接過字條,指尖撫過那熟悉的字跡,忽然覺得眼眶發熱。百年光陰,竟真有人把她的話記了三代。
“這院子,還住著?”她問。
“住著呢!俺娘在里屋做針線活,俺閨女在學認字。”王承撓撓頭,“就是……這兩年井水有點澀,釀的牡丹酒總不如當年的味。”
九歌跟著他走進院子。里屋傳來紡車的嗡嗡聲,一個穿青布裙的婦人抱著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迎出來,見了九歌,連忙福身:“老夫人快請坐!俺常聽公爹說,當年若不是您,南市早被叛軍踏平了。”
小姑娘躲在婦人身后,怯生生地探出頭,手里攥著支毛筆,紙上歪歪扭扭寫著“桃”字。“奶奶,你認識字嗎?”她小聲問。
九歌笑著點頭,接過她的筆,在“桃”字旁邊添了個“塢”:“這是‘桃塢’,以前這兒是個酒館。”
那天下午,九歌沒走。她坐在老槐樹下,聽王承說“桃塢”的變遷——念安后來把酒館遷到了北市,如今由王承的大哥打理,招牌上的“桃塢”二字,還是照著她當年的筆跡描的;她教李硯做的青梅酒,成了王家的傳家手藝,每年端午都要釀上幾十壇,街坊鄰居搶著要。
“就是井水的事,愁人。”王承嘆口氣,“俺請了風水先生,說地下有股戾氣,得找個懂行的看看。”
九歌走到井邊,探頭往下望。井水確實有些渾濁,隱隱泛著黑氣——是當年安史之亂時,流矢墜入井中,殘留下的兇煞之氣,被百年光陰壓在井底,漸漸侵蝕了水源。
她摘下腕間的九尾玉佩,輕輕放進井里。玉佩觸到水面,立刻泛起青光,像當年在萬劫深淵時那樣,散發出柔和的凈化之力。黑氣在青光中滋滋作響,漸漸消散,井水慢慢變得清澈,映出頭頂的槐樹葉。
“明早再打水,就清了。”她把玉佩撈上來,擦干水珠,“別告訴旁人。”
王承祖孫倆對著她磕頭,她連忙扶起他們:“當年你們護我百年安穩,我不過是還個情分。”
當晚,王承留她吃飯。桌上擺著牡丹餅、青梅酒,還有一碗槐葉冷淘,是照著她當年教張嬸的法子做的。小姑娘纏著她講故事,她便說花果山的猴子如何摘桃,說青埂山的松鼠如何偷杏仁酥,說當年有個穿金甲的猴子,總愛把最大的蟠桃塞給她。
“那猴子后來成了佛嗎?”小姑娘睜著圓溜溜的眼睛。
“成了。”九歌望著窗外的月光,“成了個很厲害的佛,護著很多人。”
第二日清晨,九歌要走時,王承的娘塞給她個布包,里面是件新做的青布衫,針腳細密:“老夫人,天熱了,換件薄的。”小姑娘則把自己畫的桃花貼在她的行囊上,歪歪扭扭的,卻紅得鮮亮。
她沒去北市的“桃塢”,只是站在南市的街角,望著那家熟悉的鋪面——如今賣著綢緞,門楣上的“王記布莊”四個字,透著安穩的煙火氣。她知道,有些念想,不必重逢,留在記憶里,比相見更圓滿。
離開洛陽時,她又去了白馬寺。斗戰勝佛的塑像前,依舊有人許愿,只是這次,她聽見個老和尚對香客說:“佛不在塑像上,在心里頭,在你走過的路、幫過的人里。”
九歌忽然懂了斗戰勝佛那句“琵琶聲,還在”——有些東西,從來不會真正消失。她在“桃塢”釀的酒,在王家傳的手藝,在小姑娘畫的桃花里,在這洛陽城的每一縷煙火氣中,活得好好的。
她在凡間又停留了半年。
去了江南,看當年幫過的書生后代,如今在蘇州府當知府,清廉得很,衙門口種著她當年送的桃樹;去了塞北,見那個給她馬奶酒的老漢的孫子,成了個牧馬人,說“奶奶常念叨,當年有個女先生,喝了酒不臉紅”;還去了蜀地,棧道邊的茶館里,說書人正講“狐仙護城”的故事,說安史之亂時,有位白發仙姑,用青芒護住了半個洛陽城。
沒人知道那“狐仙”就是她,她也從不解釋。只是路過茶館時,會多給幾個銅板,聽他們把故事講得更熱鬧些。
秋分時,她回到了青埂山。赤腹松鼠從樹洞里竄出來,抱著顆松果,好像等了她很久。崖邊的老桃樹結了滿樹的果子,粉白中透著紅,像當年孫悟空塞給她的那些。
她摘下最大的一個桃子,坐在樹下,慢慢啃著。陽光透過枝葉落在她的白發上,暖融融的。腕間的菩提子與九尾玉佩輕輕碰撞,像在哼一首溫柔的歌。
她知道,自己不會再長時間離開這片山水了。但她心里清楚,那些在凡間停留的日子,那些與張嬸、李叔、王承祖孫共度的光陰,不是羈絆,而是禮物——讓她明白,守護從不是困守一方,而是把每一份遇見,都釀成心里的甜。
遠處的云海翻涌,隱約有佛光閃過。九歌抬起頭,笑了。
或許某一天,那只猴子會踩著云來,她便泡上新釀的桃花酒,給她講講洛陽的牡丹,講講王家的井水,講講這人間百年,有多值得。
而在此之前,她守著青埂山的竹,花果山的桃,守著心里那片永遠鮮活的人間煙火,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