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第一場雪落進“桃塢”的天井時,九歌正坐在柜臺后翻賬本。
賬本是李叔的孫子李硯送的,竹紙裝訂,封面題著“桃塢酒賬”四個小楷,筆鋒里有李叔當年的影子。她指尖劃過“張二郎欠酒錢一貫”的字跡,唇角微微揚起——張二郎是張嬸的曾孫,如今在南市做綢緞生意,總愛賒著酒錢,說“等賣了蜀錦就還”,像極了當年張嬸總說“先賒塊胡餅,明天給你送新做的醬菜”。
“九歌姨,雪下大了!”十六歲的李硯抱著捆柴推門進來,棉袍上沾著雪粒,“我爺讓我給您送點炭,說今晚得燒旺些。”
九歌接過柴,往爐膛里添了兩塊,火光“噼啪”跳了跳,映得他凍紅的鼻尖發亮。“剛釀的青梅酒好了,裝一壇給你爺送去。”她轉身從酒架上取下個細頸陶瓶,酒液澄黃,還浮著幾片青梅,“讓他就著醬牛肉喝,解膩。”
李硯笑嘻嘻地接了,忽然指著柜臺后的陶罐:“姨,那壇桃花釀還沒開封呢?”
九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壇從花果山帶來的桃花釀,在柜臺后擺了整整十年。陶壇上的泥封結著細塵,卻依舊能聞到隱隱的甜香,像五百年前那個夜晚,孫悟空把它塞進她手里時,帶著的桃林氣息。“等個合適的日子。”她輕聲道。
雪越下越大,打在天井的老槐樹上,簌簌落進青苔里。酒館里漸漸坐滿了人,穿綠袍的小吏在算今年的稅銀,販茶的商人在講江南的春茶行情,還有個瞎眼的老琴師,抱著琵琶彈《霓裳羽衣曲》,弦音里還帶著開元盛世的余韻。
“九歌掌柜,來壺燙好的梨花白!”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拍著桌子喊,他是洛水邊的纖夫,嗓門亮得能震落檐角的冰棱。
九歌應聲起身,舀酒時瞥見窗外——張二郎的綢緞莊亮著燈,他正踮著腳往“桃塢”這邊望,見她看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舉了舉手里的酒壺,顯然又是來賒酒的。
她笑著搖了搖頭,多舀了半壺酒。
這是她在洛陽的第十五年。武周早已成了舊史,如今是開元盛世,神皇的明堂依舊立在天街盡頭,只是金頂上落了層新雪,像給那段跌宕的歲月覆了層溫柔的白。酒館里的客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張嬸沒能熬過冬天,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替我看著二郎”;李叔的眼睛花了,卻總摸著她寫的字說“比當年更有筋骨了”。
而她,依舊是那個梳著簡單發髻、穿著素色襦裙的“九歌掌柜”,沒人知道她的白發是用術法染黑的,沒人知道她腕間的九尾玉佩能驅邪避祟,更沒人知道,她曾在東海之濱,守著一座山,等一個猴子五百年。
打烊時,雪已經停了。九歌掃天井里的雪,月光落在雪地上,亮得像花果山的潭水。她忽然想起玄翊,想起他總愛站在靈臺方寸山的桃林里,看雪落滿道袍,說“雪是天地的留白”。那時她不懂,如今看著這被雪覆蓋的人間,忽然懂了——留白處,才藏著最綿長的念想。天寶十四載,漁陽鼙鼓動地來。
消息傳到洛陽時,“桃塢”里正坐滿了趕考的書生。一個來自范陽的舉子摔了酒碗,紅著眼喊“安祿山反了”,滿店的喧嘩瞬間凝固,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混亂。
“洛陽要守不住了!”
“快逃吧!聽說叛軍殺進來了!”
“我妻兒還在城外!”
九歌站在柜臺后,看著人們撞翻桌椅,踩著滿地的酒壇碎片往外跑,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那枚九尾玉佩。玉佩傳來溫熱的觸感,像當年狐帝把它塞給她時說的“青丘的靈在里面”。
“九歌姨!”李硯撞開門沖進來,棉袍上沾著血,“我爺……我爺被流矢傷了!您快想想辦法!”
她沒說話,轉身從柜臺下取出個木箱——里面是她百年間攢下的東西:孫悟空留下的金箍棒劃痕木片,玄翊送的鶴鳴佩碎片,還有從花果山帶來的桃核。她抓起那枚最大的桃核,往爐膛里一扔,青芒瞬間炸開,化作一道無形的屏障,罩住了整個南市。
“別怕。”她對渾身發抖的李硯說,聲音平靜得像沒起風的潭水,“守好門,別讓任何人進來。”
她走出酒館時,叛軍的鐵騎已經踏碎了天街的青石板。火光染紅了夜空,明堂的金頂在火中扭曲,像當年被孫悟空捅破的南天門。她化作一道青影,在斷壁殘垣間穿梭,指尖彈出的青芒纏住流矢,護住縮在墻角的孩童;九尾在身后展開,織成屏障擋住奔逃的馬蹄,讓百姓得以躲進地窖。
有個叛軍將領見她貌美,揮刀砍來,罵道“妖女”。九歌側身避開,指尖在他刀背上一點,那精鐵大刀竟像面團般彎曲,嚇得他滾下馬背。她沒傷人,只是用青芒捆了他,扔進旁邊的枯井——她守的是人間,不是殺戮。
三天三夜,她沒合眼。屏障外的廝殺聲漸漸稀落,叛軍終究沒能攻破南市這方小小的天地。當晨光透過硝煙落在“桃塢”的門楣上時,九歌踉蹌著回到酒館,青芒散去,她的鬢角竟真的生出了幾縷白發。
李硯抱著傷愈的李叔迎上來,祖孫倆對著她磕頭,額頭磕出血也不肯停。“仙姑……您是活菩薩啊!”李叔老淚縱橫,他終于明白了,這個守了三十年酒館的“九歌姨”,根本不是凡人。
九歌扶起他們,沒解釋。只是看著滿店的狼藉——碎掉的酒壇,染血的桌椅,還有那壇被流矢劃破的桃花釀,甜香混著血腥氣,在空氣中彌漫。她忽然想起萬劫深淵的血腥味,想起玄翊擋在她身前時噴濺的鮮血,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把店修好吧。”她輕聲道,“日子總要過下去。”安史之亂平定后,洛陽城漸漸恢復了生氣,只是天街的石板縫里,總藏著洗不凈的血痕。“桃塢”重新開張時,李硯已經成了個壯實的漢子,娶了張二郎的女兒,生了個虎頭虎腦的小子,小名叫“酒壇”。
“九歌奶奶,‘酒壇’會走路了!”李硯抱著孩子來酒館,小家伙穿著紅肚兜,抓著酒壺就往嘴里塞,逗得滿店人笑。
九歌接過孩子,指尖劃過他軟乎乎的臉頰,忽然想起花果山的小猴們,也是這樣搶著酒壺胡鬧。“給孩子取個大名吧。”她道,“叫‘念安’如何?”
“念安……思念平安。”李硯念叨著,眼眶紅了,“好名字!就叫念安!”
日子一天天過,念安長成了少年,跟著李硯在酒館里幫忙;李叔的墳頭長滿了青草,張二郎的綢緞莊傳給了兒子,當年的瞎眼琴師早已故去,臨終前把琵琶留給了九歌,說“弦音里有您的影子”。
酒館里的常客換了又換。有從西域回來的老兵,說在輪臺見過斗戰勝佛的塑像,香火鼎盛,連胡商都會去祭拜;有避世的文人,在墻上題詩“醉里不知身是客,桃花塢里忘流年”;還有個云游的僧人,見了后院的桃樹,說“這桃核的靈氣,像東海仙山來的”。
九歌總是笑著聽,偶爾應和兩句,更多時候是低頭溫酒。她的白發再也遮不住了,便索性挽成髻,用木簪別著,倒添了幾分仙風道骨。有人問她多大年紀,她只說“記不清了”,問她從哪里來,她指著后院的桃樹說“從有桃花的地方來”。
貞元年間的一個春日,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道士走進酒館。他衣衫襤褸,卻氣度不凡,盯著九歌腕間的九尾玉佩看了半晌,忽然道:“青丘的靈佩,怎么會在人間?”
九歌抬眸,見他眉心間有顆朱砂痣,像極了玄翊當年修煉時結的道印。“道長認識?”
老道士笑了,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五百年前,在靈臺方寸山,見過類似的。那時有個小狐貍,總愛蹲在桃林里看月亮。”
九歌的心猛地一跳:“您是……”
“不過是個看山的老道。”他擺擺手,要了碗桃花釀,一飲而盡,“當年教過一個猴頭,頑劣得很,后來成了佛。也教過一個狐貍,執拗得很,說要去救什么人……”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望著窗外的桃樹,輕聲道:“天地輪回,各有歸途。守著該守的,便好。”
喝完酒,老道士沒給錢,只是在墻上畫了個簡單的太極圖,轉身消失在春光里。九歌摸著那太極圖,指尖傳來熟悉的靈力——是菩提老祖的氣息。
那天晚上,她開封了那壇從花果山帶來的桃花釀。
酒液倒在碗里,泛著琥珀色的光,甜香漫了滿店。她給每個空酒杯都斟了半杯,像在跟誰碰杯——跟五百年前的孫悟空,跟萬劫深淵的玄翊,跟守了她三十年的張嬸,跟送她賬本的李叔,跟所有在“桃塢”留下過足跡的人。
酒入喉,還是當年的甜,卻多了些人間的煙火氣元和十年,洛陽又落雪了。
念安已經成了“桃塢”的掌柜,他的兒子——小名叫“桃兒”的少年,正學著給客人打酒。九歌坐在柜臺后的老位置,看著他們忙碌,像看了一場漫長的輪回。
“奶奶,該打烊了。”桃兒端來一碗熱湯,“今天冷,您早點歇息。”
九歌接過湯,望著窗外的雪。今年的雪比往年大,把后院的桃樹壓得彎了腰,像極了她離開花果山的那個清晨。她忽然想起總管猴,不知它還在不在崖邊放風箏,不知花果山的桃林,是不是又開得潑天爛漫。
“桃兒,”她輕聲道,“明天,咱們把酒館托付給你爹吧。”
桃兒愣了愣:“奶奶要去哪兒?”
“回有桃花的地方。”她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雪光,“去看看老朋友。”
她沒說再見。只是在一個雪停的清晨,帶著那把瞎眼琴師留下的琵琶,離開了“桃塢”。念安發現她走時,柜臺上放著那枚九尾玉佩,下面壓著張字條,字跡清雋,是她練了百年的人間筆法:
“桃花釀酒,雪水煮茶,百年一夢,終有歸期。”
離開洛陽那天,她繞道去了白馬寺。斗戰勝佛的塑像前,香火依舊鼎盛,一個穿紅襖的小姑娘正對著佛像許愿,說“求佛保佑爺爺身體健康”,像極了當年那個在山腳下哭鼻子的書生。
佛像的目光慈悲,火眼金睛里仿佛映著花果山的桃林,映著西天的路,也映著這人間百年的煙火。九歌對著佛像深深一拜,轉身往東海而去。
她的腳步不快,像在細數這百年的時光。路過江南,她采了把杏花,想插在花果山的崖邊;路過塞北,她裝了袋黃沙,想埋在水簾洞的潭邊;路過蜀地,她摘了片竹葉,想吹給猴群聽。
走到東海之濱時,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遠遠望見花果山的輪廓,云霧繚繞,靈氣充沛,崖邊的桃林紅得像火,比她記憶里任何時候都要熱鬧。
“仙姑!您回來啦!”總管猴——如今已是第五代,看見她時,激動得蹦起來,身后跟著一群毛茸茸的小猴,好奇地打量這個白發仙姑。
九歌笑著點頭,從袖中取出洛陽的花種:“給桃林添點新樣子。”
她站在崖邊,望著水簾洞,望著潭水,望著那些在桃林里嬉鬧的小猴,忽然覺得,這五百年的等待,一百年的漂泊,都值了。
青丘的云,靈臺的月,花果山的桃,洛陽的雪,還有那些在時光里來來去去的人——原來所謂守護,從來不是困在一方天地,而是把每一份牽掛,都釀成心里的甜。
她摸了摸袖中的琵琶,想彈一曲洛陽的《霓裳羽衣曲》,又想彈一曲花果山的《桃林謠》。最終只是坐在崖邊,看著桃花落滿肩頭,像落了場溫柔的雪。
遠處的海面上,金光一閃,像是有佛影掠過。九歌抬頭望去,笑了。
或許某一天,那只猴子會回來,帶著靈山的佛光,喝她新釀的桃花釀。
或許不會。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守著這片山,守著心里的人間,就夠了。
百年酒館,一壇桃花,終究都成了歲月里,最溫暖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