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桃花又落了三季。
這年春末,總管猴——如今已是第三代,皮毛油亮,行事沉穩——從山下回來,懷里揣著張皺巴巴的桃花箋,箋上是用朱砂寫的詩:“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風流客自來。”
“仙姑,這是山下酒館的掌柜送的。”總管猴把箋子遞過來,眼里閃著興奮,“他說洛陽城的牡丹開了,比咱們的桃花還熱鬧,神皇要在神都苑設宴,全城百姓都能去看呢!”
九歌捏著那張箋子,指尖觸到朱砂的暖意。紙上的字跡帶著酒氣的酣暢,不像青丘古籍里的蠅頭小楷,倒像孫悟空當年在崖壁上題字的狂放。她望著洞外飄落的最后一片桃花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孫悟空說“人間的酒比天庭的玉液好喝”,那時她只當是猴子的頑語,如今卻生出幾分好奇。
“人間的美好,究竟是什么樣的?”她輕聲問,像是問總管猴,又像問自己。
五百年守著花果山,看的是云卷云舒,聽的是瀑流猿啼,雖清凈,卻也單調。那些從洛陽傳來的消息——神皇親耕、百姓曬麥、胡商唱著異域的歌、孩童在天街放風箏——像一顆顆投入靜湖的石子,總在她心里漾起漣漪。
“我去洛陽看看。”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總管猴卻沒意外,只是撓撓頭:“那俺們看好家,等仙姑回來講洛陽的故事。”
九歌笑了,從箱底翻出件素色的襦裙,換下穿了千年的青色道袍。又取了那枚九尾玉佩系在腰間,這才化作一道清風,朝著洛陽飛去。
越靠近神都,人間的氣息便越濃。田埂上有農夫彎腰插秧,汗珠墜在秧苗上,映著日頭亮晶晶的;官道旁的驛站里,信使換馬時吆喝著“神皇有旨,賑濟河南”;遠處的洛水波光粼粼,畫舫上飄來琵琶聲,纏纏綿綿,不像青丘的風笛那樣清冽,卻帶著說不出的溫柔。
落在洛陽城的朱雀大街時,九歌正撞見一場社火。
舞獅的漢子赤著胳膊,繡球在獅口間跳躍,引得孩童們追著跑;賣糖畫的老漢舀起糖稀,手腕一轉就畫出只活靈活現的猴子,逗得穿紅襖的小姑娘拍手;穿綠袍的小吏提著食盒匆匆走過,盒里飄出胡餅的香氣;更有西域來的舞姬,穿著葡萄紋的紗衣,在胡旋舞中裙擺飛旋,像朵盛開的花。
她站在人群里,看著一張張鮮活的臉——有笑的,有鬧的,有急著趕路的,有停下來看風景的——忽然懂了“人間煙火”四個字。這不是靈山的佛號,也不是天庭的仙樂,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氣,像花果山的桃林在春天炸開的花,熱烈,蓬勃,帶著生的喜悅。
沿著天街往前走,便是明堂。
那建筑果然宏偉,金頂入云,四檐掛著的風鈴在風中輕響。百姓們在明堂前的廣場上放風箏,沙燕、蝴蝶、還有只扎得格外大的猴子風箏,線在孩童手里牽著,飛得比金頂還高。
“看那猴子!多像斗戰勝佛!”有百姓指著風箏笑。
“可不是嘛!聽說佛當年就愛翻跟頭,比這風箏飛得還高!”
九歌望著那只猴子風箏,忽然想起五行山下的放牛娃,想起十六年前斗戰勝佛離開時的背影。原來,他早已化作人間的一部分,在孩童的風箏上,在百姓的笑談里,繼續守護著他想守護的東西。
她在洛陽住了下來,租了間臨洛水的小院,院里有棵石榴樹,正結著青澀的果子。
白日里,她會去西市聽胡商講故事,說波斯的琉璃如何剔透,說大食的香料如何醇厚;會去南市的茶館,聽說書先生講《西游記》——那先生講得眉飛色舞,說“齊天大圣三打白骨精”,說“真假美猴王”,座下的茶客拍著桌子叫好,她便在角落里,抿著茶,悄悄笑。
有一次,她看見個老嫗在街邊賣花,花瓣上沾著露水,卻無人問津。老嫗嘆著氣,說要趕不上給孫兒買糖葫蘆了。九歌走上前,買了所有的花,又把剛從胡商那換來的蜜餞遞給她:“給孩子的。”老嫗愣了愣,連忙道謝,皺紋里都堆著笑。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人間的美好,不在明堂的金頂,不在社火的熱鬧,而在這不經意的溫情里——像花果山的猴子分桃給同伴,像玄翊默默護她闖幽冥,像孫悟空把最大的蟠桃塞給她。
秋來時,神都苑的菊花開了。神皇在苑中設宴,允許百姓入園賞菊。九歌隨著人流走進苑中,見亭臺樓閣間擺滿了菊花,黃的像金,白的像雪,紫的像霞。
遠處的高臺上,神皇武則天正倚著欄桿,鬢邊簪著朵墨菊,雖已年老,眼神卻依舊銳利。她看著賞菊的百姓,忽然笑道:“天下花中,唯菊有氣節,耐霜寒。朕與百姓共賞,不亦樂乎?”
百姓們山呼萬歲,聲音里沒有恐懼,只有真切的歡喜。
九歌站在菊叢中,望著高臺上的神皇,望著身邊笑鬧的百姓,望著遠處洛水上的畫舫,忽然明白了。
原來,美好從不是單一的模樣。
花果山的清凈是美好,靈山的莊嚴是美好,而這人間的煙火,這吵吵鬧鬧、有笑有淚的生息,也是一種美好。它們像天上的星,各自閃爍,卻共同照亮了這片天地。
她在洛陽待了整整一年。看了牡丹開,看了菊花謝,看了雪落天街,看了春回洛水。然后在一個桃花初綻的清晨,收拾好行囊,離開了那間臨洛水的小院。
臨走前,她在石榴樹下埋了一壇花果山的桃花釀。或許百年后,會有哪個好奇的孩童挖出來,嘗一口來自東海仙山的甜。
回到花果山時,總管猴正帶著小猴們在崖邊放風箏——那風箏是照著她描述的洛陽猴子風箏扎的,歪歪扭扭,卻飛得很高。
“仙姑,你回來啦!”總管猴蹦過來,“快講講洛陽的事!”
九歌坐在石桌旁,看著那只歪扭的風箏在云里飄,忽然笑了。她會講社火的熱鬧,講茶館的說書,講老嫗的花,講神皇的菊,講那些她曾錯過,卻終究遇見的人間美好。
崖邊的桃林又開了花,粉白的花瓣落在她的白發上。她知道,往后的歲月里,她依舊會守著這片山,但心里,卻多了一片洛水的波光,一縷天街的煙火,一份關于“美好”的,更圓滿的答案。九歌離開花果山的那個清晨,霧還沒散。
她站在崖邊,最后望了一眼被晨霧裹住的水簾洞。總管猴抱著那壇她埋了百年的桃花釀,紅著眼圈:“仙姑,真要走?”她接過酒壇,指尖撫過粗糙的陶壁——這是當年孫悟空塞給她的那只,五百年的時光把陶土泡得溫潤,像塊養熟了的玉。“去去就回。”她笑了笑,轉身化作一道青影,沒入云海。
她沒直接去洛陽。
先是往南,到了江南。春水漫過石板路,烏篷船的櫓聲搖碎了兩岸的杏花雨。她坐在橋頭看繡娘挑針,看孩童追著賣花船跑,聽茶館里的說書人講“柳毅傳書”,說龍女如何遇救,如何報恩。夜里宿在臨河的客棧,枕著水聲入眠,夢里竟不是青丘的云霧,而是船頭那盞搖晃的漁火。
再往北,出了潼關,便是塞北。風沙卷著落日,把草原染成金紅。牧民們圍著篝火唱歌,歌聲里有牛羊,有草原,有對長生天的敬畏。一個穿羊皮襖的老漢給她斟了碗馬奶酒,酒液烈得像火:“姑娘是南邊來的?這酒得就著烤羊吃才香。”她嘗了一口,辣意從喉嚨燒到胃里,卻暖得很,像當年孫悟空灌她的桃花釀。
她還去了蜀地,看棧道懸在峭壁上,聽纖夫的號子震落巖上的雪;去了嶺南,見荔枝紅得像燈籠,販夫走卒在集市上討價還價,聲音里都是活泛的熱氣。一路走,一路看,她發現人間的美好從不是單一的模樣——江南的柔,塞北的烈,蜀地的險,嶺南的艷,都像不同的花,在天地間各自開得熱鬧。
轉了三年,她又回到了洛陽。
彼時正是暮春,天街兩旁的榆葉梅落了滿地,像鋪了層粉雪。她走在人群里,看胡商在綢緞鋪前比劃,看書生對著明堂的金頂吟詩,看母親牽著孩子的手,在賣糖人的攤前駐足。忽然就懂了——為什么孫悟空要大鬧天宮,為什么唐僧要西天取經,為什么神皇要建明堂。
因為這人間,有太多值得牽掛的東西。
她在南市租了個小院,院里有棵老槐樹,枝椏能遮半院陰涼。隔壁是個賣胡餅的張嬸,見她一個“獨居老嫗”(九歌特意收斂了仙氣,扮作尋常婦人),常送剛出爐的餅子;對門是個修筆的李叔,見她愛寫字,總留著最順的狼毫。日子久了,她竟覺得這小院比水簾洞還暖些。
真正讓她想開店的,是一個雨夜。
她去西市買香料,撞見個書生蹲在屋檐下哭。原來他趕考的盤纏被偷了,連回程的路錢都沒了。旁邊賣酒的王掌柜遞了碗熱酒:“喝了暖暖,錢沒了怕啥?先在我這兒幫工,掙夠了再走。”書生捧著酒碗,眼淚掉在酒里,卻笑了。
那一刻,九歌忽然想起花果山的桃林——猴子們分桃時,從不會讓最小的那只餓著;想起玄翊在萬劫深淵擋在她身前,說“你先走”;想起孫悟空把最大的蟠桃塞進她懷里,說“給你留的”。
原來守護,不止是守著一方山水,還可以是遞一碗熱酒,留一個屋檐。
她盤下了南市街角的一間鋪面。原是個綢緞莊,門面寬敞,后院還有口井,井水清冽,正適合釀酒。張嬸幫她刷墻,李叔給她寫招牌,連隔壁的胡商也送來兩匹波斯的云錦,說“掛在屋里好看”。
招牌上的字是九歌自己寫的——“桃塢”。
“為啥叫這名?”張嬸擦著桌子問。
九歌望著院里新栽的桃樹,笑了:“我老家,有很多很多桃樹。”
開業那天,她釀的桃花釀開了壇。酒液倒在青瓷碗里,泛著淡淡的粉,香得整條街的人都探頭。王掌柜提著酒壺來道賀:“九歌妹子,你這酒,比我那的烈性子好入口。”
她沒雇伙計,自己守著柜臺。穿粗布襦裙,挽著頭發,算賬時用的是青丘的法子——在賬本上畫桃花,一朵代表一貫錢,簡單明了。
客人漸漸多了。
有趕考的書生,在這兒借酒消愁,她會遞上一碟茴香豆,說“莫愁前路無知己”;有走南闖北的商客,在這兒歇腳,她會泡上蜀地的茶,聽他們講西域的沙漠、東海的浪;有拌了嘴的小夫妻,在這兒相對無言,她會溫兩碗桃花釀,說“夫妻沒有隔夜仇”。
有一次,一個穿袈裟的僧人來打尖,見后院的桃樹開得好,笑著說:“施主這桃林,倒有幾分西天的清凈。”九歌給他端來素面,碗里臥著兩個荷包蛋:“大師嘗嘗,這是花果山的做法。”僧人吃著面,忽然道:“貧僧前幾日在白馬寺,見斗戰勝佛的塑像前,供著一碗桃花釀,想來是有緣人所獻。”
九歌手一頓,隨即笑了:“許是哪個念舊的猴子吧。”
秋深時,神皇武則天微服私訪南市,竟也走進了“桃塢”。她穿著尋常的紫袍,身邊只帶了兩個內侍,見九歌的柜臺后擺著個陶罐,里面插著幾枝野菊,笑道:“這菊,有朕神都苑的風骨。”
九歌給她斟了杯新釀的桂花酒:“陛下嘗嘗,這是用洛陽的桂花泡的,帶點人間的甜。”
神皇飲了酒,望著滿店的客人——書生在聯句,商客在算賬,小夫妻在喂孩子吃飯——忽然道:“朕建明堂,是想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你開這店,是想讓他們有處歇腳,有心安處。殊途同歸啊。”
九歌躬身行禮,沒說話。但她知道,神皇說對了。
她守了五百年花果山,護的是狐族的根;如今守著這“桃塢”,護的是人間的暖。就像孫悟空成了斗戰勝佛,護的是三界的安寧,他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著心里的那份“值得”。
打烊后,九歌坐在后院的井邊,看著月光落在桃樹上。她從袖中取出那枚九尾玉佩,玉佩上映著小院的影子,也映著遠處明堂的金頂。
原來離開,不是為了舍棄,而是為了找到更多值得守護的東西。
她想起花果山的總管猴,下次回去,該給他帶兩壇洛陽的桂花酒;想起王掌柜總念叨她的桃花釀,明日該送他一壇新的;想起那個哭鼻子的書生,不知是否考中了功名。
風穿過槐樹葉,沙沙作響,像花果山的瀑布在耳邊流。九歌笑了,拿起酒壺,給井邊的石桌倒了兩碗酒——一碗給自己,一碗,像是給那個在靈山的猴子。
人間很好,有酒,有花,有煙火。
她在這兒,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