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長安元年，秋。
洛陽城的朱雀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身著襦裙的仕女提著裙擺走過酒肆，腰間的蹀躞帶叮當作響；胡商牽著駱駝在市集中吆喝，琉璃盞與絲綢的香氣混在風里；更有僧尼捧著經卷，從宏偉的明堂前經過——那明堂是當今神皇武則天所建，金頂在秋陽下閃著光，比當年的凌霄寶殿更添幾分人間煙火。
而千里之外的花果山，正落著今年第一場秋雨。
九歌坐在水簾洞前的石桌旁，看著雨絲斜斜織進潭水，暈開一圈圈漣漪。她的頭發已由青絲染了些霜白，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挽著，青色衣袂上繡的狐紋被歲月磨得淺了，卻更顯溫潤。總管猴早已不在，如今的猴群首領是當年那只被她教著辨仙氣的幼崽，此刻正撐著片巨大的芭蕉葉，給她送來新摘的野果。
“仙姑，山下傳來消息，說神都洛陽在修大佛像呢。”年輕的猴首領把野果放在石桌上，聲音里帶著好奇，“聽說那佛像有百尺高，用了十萬斤銅，連西天的和尚都去觀禮了。”
九歌拿起一顆野果，指尖撫過沾著的雨珠：“嗯，神皇信佛，想是為了國泰民安。”
她知道這位神皇。三百年前，她曾在洛陽城外見過一個眉眼銳利的少女，跟著父親在龍門石窟禮佛，那時誰也想不到，這少女日后會成為開天辟地第一位女皇帝。歲月真是奇妙，當年天庭的玉帝端坐凌霄寶殿，視女子為附庸，如今人間卻有女子改元稱帝，讓百官俯首。
雨漸漸停了。遠處的山道上走來個背著行囊的行腳僧，袈裟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卻依舊走得沉穩。他在花果山結界前停下，對著云霧合掌行禮：“弟子法明，自洛陽來，聽聞此山有仙，特來求一瓢凈水，為佛像開光用。”
猴群有些警惕，年輕的首領擋在洞口前，呲著牙。九歌卻擺了擺手，示意他讓開。她提著個陶壺，走到結界邊，壺里是水簾洞的潭水，清冽甘醇。
“此水可凈心塵，拿去便是。”她把陶壺遞過去。
法明接過陶壺，見這仙姑眉眼沉靜，周身氣息清正，不似妖邪，連忙道謝：“多謝仙姑。說起來，近日神都流傳個奇事，說是城西的白馬寺里，有尊斗戰勝佛的塑像，夜夜放光，像在護佑城中百姓呢。”
九歌的指尖微微一頓。
“斗戰勝佛？”
“正是。”法明笑道，“聽說那佛原是只石猴，大鬧天宮，后隨玄奘大師西天取經，成了佛。百姓都說他最是護佑蒼生，尤其是被冤枉、受委屈的，只要誠心祈禱，佛便會顯靈。前幾日有個小吏被貪官陷害，抱著佛腳哭了一夜，第二天那貪官就被神皇貶斥了，真是奇哉。”
九歌望著法明虔誠的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只穿著破僧衣的猴子坐在山道上，紅著眼說“沒人信俺”。如今，他成了被百姓祈愿的佛，成了護佑“受委屈者”的神。
她輕輕笑了：“他本就如此。”
法明不解，卻也不多問，捧著陶壺再三道謝，轉身往山下走去。秋雨洗過的山道上，他的身影漸漸遠去，袈裟的顏色在蒼翠的山林間，像一點跳動的火焰。
傍晚時分，洛陽方向忽然傳來一股微弱的妖氣，帶著血腥與貪婪。九歌眉頭微蹙，走到崖邊眺望——那妖氣并非沖花果山而來，而是盤旋在山下的小鎮上空，像是在吸食生魂。
“仙姑，要去看看嗎？”年輕的猴首領問。這些年，他們早已習慣了仙姑偶爾下山除祟，卻從不多言。
九歌點頭。她化作一道青影，悄無聲息地落在小鎮外的竹林里。月色下，只見個披發的妖道正用桃木劍指著幾個孩童，劍上纏著黑氣，顯然是想取孩童的魂魄修煉邪術。
“此乃神皇治下，朗朗乾坤，豈容你放肆。”九歌的聲音在竹林間響起，清冷如秋露。
妖道猛地回頭，見是個白發仙姑，眼里閃過一絲輕蔑：“哪來的老狐妖，也敢管貧道的事？”他揮動桃木劍，黑氣化作毒蛇，直撲九歌面門。
九歌沒動，身后的九尾悄然展開，青芒一閃，毒蛇便被凈化成了飛灰。她指尖彈出三枚青針，正中妖道的丹田——那是她從玄翊留下的典籍里學的法子，不傷人命，卻能廢去邪術。
妖道慘叫一聲，桃木劍掉在地上，黑氣散去，露出他驚恐的臉：“你……你是……”
“守山的。”九歌淡淡道，“再敢作祟，定不饒你。”
妖道連滾帶爬地跑了。九歌走到孩童們面前，見他們嚇得瑟瑟發抖，便摘下腰間的玉佩——那是當年狐帝給她的九尾玉佩，如今已溫潤如脂——放在其中一個孩子手里：“拿著這個，妖邪不敢近身了。”
孩子們捧著玉佩，看著仙姑的九尾在月色里漸漸隱去，才敢出聲：“多謝神仙奶奶！”
九歌沒回頭，只是踏著月光，回了花果山。崖邊的桃林在夜風中輕搖，五百年前孫悟空親手栽的那棵老桃樹，枝椏已伸到了崖邊，結的果子依舊最甜。
她坐在桃樹下，摸著樹干上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當年孫悟空練金箍棒時不小心砸的。月色透過枝葉落在她的白發上，像落了層霜。
遠處的洛陽城，明堂的金頂還在夜色里閃著光；西天的靈山，該也有佛號聲聲。而她守著的花果山，潭水依舊，桃林依舊，猴群的嬉鬧聲依舊。
這人間換了朝代，換了帝王，連當年那只無法無天的猴子都成了護佑蒼生的佛。可有些東西，似乎從未變過。
她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桃葉。葉面上還帶著秋雨的濕意，像一滴被歲月珍藏的淚。
或許，守護本身，就是一種永恒。無論人間是唐是周，無論天上是玉帝還是神皇，她守著這片山，守著那些關于等待與歸來的記憶，便夠了。
夜漸深，水簾洞前的石桌上，那只裝過潭水的陶壺還放在那里，壺口凝著一滴水珠，在月光里閃著光，像在映著神都的繁華，也映著這花果山的，千年寂靜。武周長安元年，秋。
洛陽城的朱雀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身著襦裙的仕女提著裙擺走過酒肆，腰間的蹀躞帶叮當作響；胡商牽著駱駝在市集中吆喝，琉璃盞與絲綢的香氣混在風里；更有僧尼捧著經卷，從宏偉的明堂前經過——那明堂是當今神皇武則天所建，金頂在秋陽下閃著光，比當年的凌霄寶殿更添幾分人間煙火。
而千里之外的花果山，正落著今年第一場秋雨。
九歌坐在水簾洞前的石桌旁，看著雨絲斜斜織進潭水，暈開一圈圈漣漪。她的頭發已由青絲染了些霜白，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挽著，青色衣袂上繡的狐紋被歲月磨得淺了，卻更顯溫潤。總管猴早已不在，如今的猴群首領是當年那只被她教著辨仙氣的幼崽，此刻正撐著片巨大的芭蕉葉，給她送來新摘的野果。
“仙姑，山下傳來消息，說神都洛陽在修大佛像呢。”年輕的猴首領把野果放在石桌上，聲音里帶著好奇，“聽說那佛像有百尺高，用了十萬斤銅，連西天的和尚都去觀禮了。”
九歌拿起一顆野果，指尖撫過沾著的雨珠：“嗯，神皇信佛，想是為了國泰民安。”
她知道這位神皇。三百年前，她曾在洛陽城外見過一個眉眼銳利的少女，跟著父親在龍門石窟禮佛，那時誰也想不到，這少女日后會成為開天辟地第一位女皇帝。歲月真是奇妙，當年天庭的玉帝端坐凌霄寶殿，視女子為附庸，如今人間卻有女子改元稱帝，讓百官俯首。
雨漸漸停了。遠處的山道上走來個背著行囊的行腳僧，袈裟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卻依舊走得沉穩。他在花果山結界前停下，對著云霧合掌行禮：“弟子法明，自洛陽來，聽聞此山有仙，特來求一瓢凈水，為佛像開光用。”
猴群有些警惕，年輕的首領擋在洞口前，呲著牙。九歌卻擺了擺手，示意他讓開。她提著個陶壺，走到結界邊，壺里是水簾洞的潭水，清冽甘醇。
“此水可凈心塵，拿去便是。”她把陶壺遞過去。
法明接過陶壺，見這仙姑眉眼沉靜，周身氣息清正，不似妖邪，連忙道謝：“多謝仙姑。說起來，近日神都流傳個奇事，說是城西的白馬寺里，有尊斗戰勝佛的塑像，夜夜放光，像在護佑城中百姓呢。”
九歌的指尖微微一頓。
“斗戰勝佛？”
“正是。”法明笑道，“聽說那佛原是只石猴，大鬧天宮，后隨玄奘大師西天取經，成了佛。百姓都說他最是護佑蒼生，尤其是被冤枉、受委屈的，只要誠心祈禱，佛便會顯靈。前幾日有個小吏被貪官陷害，抱著佛腳哭了一夜，第二天那貪官就被神皇貶斥了，真是奇哉。”
九歌望著法明虔誠的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只穿著破僧衣的猴子坐在山道上，紅著眼說“沒人信俺”。如今，他成了被百姓祈愿的佛，成了護佑“受委屈者”的神。
她輕輕笑了：“他本就如此。”
法明不解，卻也不多問，捧著陶壺再三道謝，轉身往山下走去。秋雨洗過的山道上，他的身影漸漸遠去，袈裟的顏色在蒼翠的山林間，像一點跳動的火焰。
傍晚時分，洛陽方向忽然傳來一股微弱的妖氣，帶著血腥與貪婪。九歌眉頭微蹙，走到崖邊眺望——那妖氣并非沖花果山而來，而是盤旋在山下的小鎮上空，像是在吸食生魂。
“仙姑，要去看看嗎？”年輕的猴首領問。這些年，他們早已習慣了仙姑偶爾下山除祟，卻從不多言。
九歌點頭。她化作一道青影，悄無聲息地落在小鎮外的竹林里。月色下，只見個披發的妖道正用桃木劍指著幾個孩童，劍上纏著黑氣，顯然是想取孩童的魂魄修煉邪術。
“此乃神皇治下，朗朗乾坤，豈容你放肆。”九歌的聲音在竹林間響起，清冷如秋露。
妖道猛地回頭，見是個白發仙姑，眼里閃過一絲輕蔑：“哪來的老狐妖，也敢管貧道的事？”他揮動桃木劍，黑氣化作毒蛇，直撲九歌面門。
九歌沒動，身后的九尾悄然展開，青芒一閃，毒蛇便被凈化成了飛灰。她指尖彈出三枚青針，正中妖道的丹田——那是她從玄翊留下的典籍里學的法子，不傷人命，卻能廢去邪術。
妖道慘叫一聲，桃木劍掉在地上，黑氣散去，露出他驚恐的臉：“你……你是……”
“守山的。”九歌淡淡道，“再敢作祟，定不饒你。”
妖道連滾帶爬地跑了。九歌走到孩童們面前，見他們嚇得瑟瑟發抖，便摘下腰間的玉佩——那是當年狐帝給她的九尾玉佩，如今已溫潤如脂——放在其中一個孩子手里：“拿著這個，妖邪不敢近身了。”
孩子們捧著玉佩，看著仙姑的九尾在月色里漸漸隱去，才敢出聲：“多謝神仙奶奶！”
九歌沒回頭，只是踏著月光，回了花果山。崖邊的桃林在夜風中輕搖，五百年前孫悟空親手栽的那棵老桃樹，枝椏已伸到了崖邊，結的果子依舊最甜。
她坐在桃樹下，摸著樹干上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當年孫悟空練金箍棒時不小心砸的。月色透過枝葉落在她的白發上，像落了層霜。
遠處的洛陽城，明堂的金頂還在夜色里閃著光；西天的靈山，該也有佛號聲聲。而她守著的花果山，潭水依舊，桃林依舊，猴群的嬉鬧聲依舊。
這人間換了朝代，換了帝王，連當年那只無法無天的猴子都成了護佑蒼生的佛。可有些東西，似乎從未變過。
她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桃葉。葉面上還帶著秋雨的濕意，像一滴被歲月珍藏的淚。
或許，守護本身，就是一種永恒。無論人間是唐是周，無論天上是玉帝還是神皇，她守著這片山，守著那些關于等待與歸來的記憶，便夠了。
夜漸深，水簾洞前的石桌上，那只裝過潭水的陶壺還放在那里，壺口凝著一滴水珠，在月光里閃著光，像在映著神都的繁華，也映著這花果山的，千年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