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十章：月壤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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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2年8月17日，文昌發射場的夜雨已經持續了七個小時。

探照燈的光柱刺破濃黑的雨幕，將雨絲切割成無數根傾斜的銀線。這些銀線在狂風中劇烈震顫，仿佛繃緊到極致的琴弦，隨時可能在某個未知的頻率中斷裂。發射場邊緣的椰子樹被風雨壓得幾乎貼地，葉片拍打地面的聲響混著雨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整個發射區裹在中央。

長征十號重型火箭如同沉默的巨人，穩穩立在臍帶塔架上。箭體表面的排水槽正以每分鐘三升的流量排著雨水，在地面匯成蜿蜒的細流。整流罩頂端的避雷針每五秒閃過一次藍白色電弧，將云層中的電荷導入地下。透過半透明的整流罩觀察窗，可以看到137片石墨烯鏡面正以0.03弧度/秒的頻率微微轉動，像一摞尚未展開的翅膀，在潮濕的空氣中保持著精密的平衡。

指控中心的大屏幕上，實時顯示著鏡面陣列的三維模型。每片鏡面邊緣的溫度傳感器都亮著綠燈——21.5℃，這是石墨烯在真空環境下最佳的工作溫度?？偣こ處熩w衡用指關節敲了敲屏幕右下角的數字：“濕度68%，再降三個點就能達到理想值?！?

年輕的操作手小王正在調試激光校準系統，聽見這話抬頭笑了笑：“趙工，您比氣象衛星還準。預報說午夜雨停，現在離發射窗口還有三小時，剛好能趕上?！?

趙衡沒接話，只是盯著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振動頻率數據。137這個數字像道魔咒，從項目立項那天起就纏繞著整個團隊。137片鏡面，對應著精細結構常數的近似值1/137；137天的在軌調試期，剛好是月球自轉周期的三分之二；甚至連發射窗口的選擇，都精確到了格林尼治時間13點07分。

“各單位注意，“廣播里傳來調度長的聲音，“開始進行鏡面展開預演，重復，預演開始。“

屏幕上的三維模型突然活了過來。137片鏡面如同蓮花綻放，以黃金分割的角度依次展開，邊緣的納米級傳感器在虛擬光線下閃爍著微光。當最后一片鏡面到位時，整個陣列恰好形成一個完美的球形凹面，焦點處的能量密度模擬值瞬間飆升到1.21×101?瓦/平方米——足以在0.3秒內融化月球表面的玄武巖。

雨還在下，仿佛要洗去人類文明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痕跡。趙衡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磨損嚴重的筆記本，翻開泛黃的紙頁。2047年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那個用紅筆圈住的日期依然清晰：8月17日。那是林嵐父親林深博士在月球背面失聯的日子，也是“閽-137“項目立項的原點。

2

發射前3小時，移動指控車的液壓支腿在泥地里微微沉降。車內空調調到了18℃，與車外的濕熱形成鮮明對比，窗玻璃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將外面的雨景扭曲成印象派的畫作。

林嵐將《月壤契約》放在車載工作臺的防滑墊上。紙頁是用芳綸纖維制成的，在紫外線下泛著淡紫色的熒光，這是為了防止在月球極端環境下降解。三行條款是程惟用瘦金體寫的，墨跡里混了納米級的月壤顆粒，在燈光下能看到細微的銀色閃光點。

“其實可以電子簽名的?！傲謲沟氖种竸澾^紙頁邊緣，那里嵌著一根直徑0.5毫米的超導纖維，能實時記錄簽名時的生物電流。

程惟正在調試毛筆。筆桿是用“古槐號“返回艙的鈦合金殘片打磨而成，筆尖則是碳纖維與狼毫的復合材料。他蘸了蘸特制的墨汁——這種墨里摻了石墨烯量子點，在真空環境下也能保持穩定?！傲植┦空f過，重要的承諾得落在紙上?！?

林嵐沉默了。父親的影像突然在腦海中閃現：2045年在酒泉的冬夜，他也是這樣握著毛筆，在項目申請書上簽下名字，墨汁在零下20℃的空氣里瞬間凝固，像一顆黑色的星辰。

程惟開始簽名。他的手腕懸在紙頁上方三厘米處，呼吸均勻得像精密儀器。毛筆落下的瞬間，車外恰好傳來一聲驚雷，筆尖的震顫與雷聲的頻率完美同步。墨汁在雨汽氤氳的空氣中慢慢暈開，邊緣呈現出不規則的鋸齒狀，真的像一滴血落在初雪上，帶著某種不祥的預兆。

“簽吧。“程惟將毛筆遞過來，筆桿上還留著他的體溫。

林嵐的手指有些僵硬。她知道這三行字意味著什么。“閽-137“項目的核心是通過137片鏡面聚焦太陽能，在月球背面打開一個直徑3.7公里的“門徑“——這是父親林深提出的理論，認為月球內部存在著某種時空通道。但最新的模擬顯示，這個過程可能導致月殼真空失穩，引發全球性的月球塵埃暴，甚至可能影響地球的潮汐系統。

“回填即犧牲飛船“——“古槐號“是專門為應急設計的貨運飛船，艙內裝載著23噸模擬月壤，這些用地球玄武巖粉碎加工的物質，在密度和礦物成分上與真實月壤完全一致。如果真的需要回填，飛船將以7.2公里/秒的速度撞向門徑，乘員沒有任何逃生的可能。

程惟的目光落在第三行字上?！伴T徑永閉“意味著人類將永遠失去探索那個未知領域的機會。他忽然想起2047年那個清晨，林深站在模擬月面上，指著星空說：“宇宙給我們留了扇門，總得有人去推推看?！?

林嵐終于拿起筆。她的簽名與父親極為相似，只是筆畫更纖細些。當最后一筆落下時，紙頁里的超導纖維突然發出一陣微弱的蜂鳴，這意味著契約已經生效，內容將同步上傳到全球27個深空探測中心的數據庫。

車外的雨勢突然變大了。雨點密集地砸在車窗上，形成一片流動的水幕。程惟將契約折成方形，放進一個鈦合金盒子里。盒子的鎖扣是兩個咬合的齒輪，齒數分別是13和7——又是137。

“去看看鏡面吧?！俺涛┱酒鹕恚能娧ピ诮饘俚匕迳锨贸銮宕嗟穆曧憽?

林嵐跟著他下車。雨絲打在臉上，帶著咸澀的味道，這是南海的水汽特有的氣息。遠處，長征十號的箭體在探照燈下泛著冷光，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等待著蘇醒的時刻。

3

鏡面組裝車間是個直徑50米的半球形建筑，內部保持著嚴格的潔凈度——每立方米空氣中的塵埃不超過3粒。林嵐和程惟穿過三道風淋門，身上的雨衣被完全吹干，只剩下頭發末梢還掛著水珠。

第一面鏡正懸浮在真空裝配艙里。這面直徑3.7米的石墨烯鏡面邊緣鍍著銥金，能在極端溫差下保持形狀穩定。機械臂正將一枚銅錢焊在鏡面背面的中心位置，焊點的溫度精確控制在1560℃——這是銅的熔點。

林嵐站在觀察窗前，手指按在冰冷的玻璃上。那枚銅錢是她奶奶留下的，1943年在河南老家的槐樹下挖出來的，邊緣有個不規則的缺口。奶奶說那是民國二十八年的洪水沖出來的，缺口是被炮彈碎片砸的。

“為什么選這枚？“程惟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來，帶著輕微的電子雜音。

“奶奶說，銅錢能辟邪?！傲謲沟哪抗饴湓阢~錢的缺口上，那里曾經嵌著一小塊暗紅色的東西，后來才知道是干涸的血跡。1944年，奶奶就是握著這枚銅錢，在防空洞里生下了林嵐的父親。

機械臂的激光焊頭開始工作。0.31毫米的焊點對應著飛秒脈沖的原始波長——這是程惟的主意，他說這個波長能在真空中產生特殊的量子糾纏效應。紅色的激光束像一根纖細的探針，輕輕觸碰著銅錢與鏡面的結合處，金屬瞬間熔化，形成一個完美的焊點。

焊接完成的瞬間，銅錢的缺口處突然閃過一道幽藍的電弧。這道電弧持續了0.7秒，恰好是光從地球到月球所需時間的兩倍。藍光照亮了林嵐的睫毛，在她瞳孔里投下細碎的光斑，像一片微縮的星空。

“替我記住回家的方向。“她對著觀察窗輕聲說。聲音很輕，卻在寂靜的車間里產生了奇妙的共鳴。林嵐忽然想起小時候，每次放學晚歸，奶奶總是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手里攥著這枚銅錢，說這樣就能看清遠方的路。

機械臂將鏡面緩緩移出裝配艙。137片鏡面將按照斐波那契數列的順序排列，形成一個球形陣列。當它們在月球軌道展開時，每片鏡面的角度都會根據太陽位置實時調整，將陽光聚焦到月面的門徑坐標上。

“所有鏡面的諧振頻率都校準好了？“林嵐問負責裝配的工程師。

屏幕上跳出一組數據：137片鏡面的固有頻率都是440Hz，這是標準音A的頻率?！斑@樣在火箭升空時，它們的共振能相互抵消，避免結構損傷。“工程師解釋道，“程工說這叫'天籟之諧'。“

林嵐看向程惟。他正盯著監控屏幕，眉頭微蹙。“怎么了？“

“第三十七片鏡的頻率有點偏差。“程惟指著屏幕上跳動的數字，“439.8Hz，差了0.2。“

“需要重新校準嗎？“

程惟搖搖頭?！安挥谩Ａ植┦康挠嬎憷铮试S有0.3以內的誤差。他說完美是給機器看的，人得留點兒余地?！?

林嵐想起父親書房里的那臺老座鐘。它總是比標準時間慢3分鐘，父親卻從不調整?！斑@樣就不會錯過日落了。“他總是這樣說。2047年他離開地球時，那臺座鐘還在滴答作響，仿佛在倒數著什么。

機械臂開始將第一面鏡移送至整流罩內。林嵐看著那枚銅錢隨著鏡面移動，缺口處的藍光已經消失，但她總覺得那里還殘留著一絲溫度。

“去指控中心吧，該做最后的檢查了。“程惟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手套上還沾著裝配車間的消毒水味道，這味道讓林嵐想起醫院——2047年父親出發前，他們就是在這樣的消毒水味道里告別的。

走出車間時，雨勢小了些。風里傳來遠處海浪的聲音，像某種古老的呼喚。林嵐抬頭看向天空，云層依然厚重，但偶爾會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墨藍色的夜空。她知道，在那片夜空之外，有一個孤獨的身影，正等待著他們的消息。

4

倒計時T-180秒。

整個發射場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雨聲仿佛被某種力量吸收了，只剩下空氣循環系統的低鳴。指控中心的大屏幕上，各項參數都顯示為綠色，像一片平靜的草原。

林嵐站在主控制臺前，手指懸在紅色的最終確認按鈕上方。這個按鈕連接著“閽-137“的自毀系統——如果發射前出現任何不可挽回的故障，按下它，整個載荷將在0.3秒內被徹底銷毀。

突然，全頻廣播里傳來一陣電流聲，隨后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林深2047年的錄音，當時他正在模擬登月艙里做最后測試。

“我將失去地平線，請替我記住引力方向。“

聲音帶著輕微的雜音，像是從水底傳來的。林嵐的心臟猛地一縮，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她想起那天在酒泉的發射架下，父親也是這樣對她說的。當時風沙很大，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卻字字清晰地刻進了她的記憶里。

“這是他要求的?！俺涛┱驹谒磉?，手里拿著一個老式磁帶錄音機。這臺1987年產的夏普錄音機是林深的珍藏，里面還放著一盤1990年的磁帶，錄著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林嵐點點頭，視線卻無法從屏幕上移開?！伴?137“的三維模型正在緩慢旋轉，137片鏡面反射著虛擬的陽光，在月球表面投射出一個巨大的光斑，恰好覆蓋了門徑的坐標——北緯43.7度，西經137度。這個坐標是父親在最后一次通訊中報出的，之后信號就突然中斷了。

廣播里的聲音還在繼續。那是林深在描述月球背面的景象：“這里的星空和地球不一樣，星星不會眨眼，像一顆顆凝固的鉆石。地平線是弧形的，彎曲得讓人頭暈......“

林嵐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控制臺。她能想象出父親當時的樣子：穿著厚重的宇航服，跪在月面上，手里拿著地質錘，眼睛里閃爍著孩子般的興奮。2047年的直播畫面還歷歷在目，他撿起一塊月壤，對著鏡頭說：“看，這里面有玻璃珠，是小行星撞擊形成的，每一顆都藏著幾十億年的故事?！?

T-150秒。推進劑加注完成的提示燈亮起，發出柔和的綠光。長征十號的第一級發動機開始預冷，液氧在管道里流動的聲音通過傳感器傳來，像遠處冰川融化的聲響。

“還記得那棵老槐樹嗎？“程惟突然問。

林嵐轉過頭。程惟的眼睛在屏幕的藍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明亮?！澳闶钦fBJ航天城那棵？“

“對?！俺涛┑淖旖锹冻鲆唤z微笑，“小時候我們總在樹下撿槐花，你說要把它們做成標本，帶到月球上去?！?

那是2035年的春天。林深帶著他們參觀航天城，在那棵據說植于明代的老槐樹下，林嵐和程惟比賽誰撿的槐花多。父親笑著說：“等你們長大了，就把這棵樹的種子帶到月球上去，讓它在那里開花。“

后來，“古槐號“的命名就來自這棵樹。飛船的艙壁上還刻著一片槐樹葉的圖案，旁邊寫著：“此木生中國，枝伸向九天“。

T-120秒。氣象部門傳來最終報告：雨將在發射后十分鐘停止，風速穩定在3.7米/秒，完全符合發射條件。

廣播里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像是被某種干擾信號覆蓋。林深的最后一句話斷斷續續傳來：“門......開了......好亮......“然后就是永恒的寂靜。

林嵐的手指按在了最終確認按鈕上。按鈕的觸感很涼，像一塊凍在冰里的石頭。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能聞到月壤的味道——那是一種干燥的、帶著金屬氣息的味道，父親從月球帶回來的樣本就放在實驗室的保險柜里，每次打開都能聞到。

T-90秒。逃逸塔的分離系統開始預熱，指示燈像一顆跳動的心臟，規律地閃爍著。

林嵐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父親的笑臉。2047年他出發前，在機場的VIP休息室里，他把那枚銅錢交給她，說：“如果迷路了，就看看它，它會帶你回家?！?

現在，這枚銅錢正隨著第一面鏡，等待著飛向月球的時刻。它的缺口將被月塵填滿，還是會在某個未知的時空里，重新裂開？

5

T-0。

倒計時的最后一個數字消失的瞬間，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從地底升起，地面開始劇烈震顫，林嵐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共振。

長征十號的第一級發動機噴出橘紅色的火焰，瞬間將雨幕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鹧娴臏囟雀哌_3300℃，雨水在接觸到火焰的瞬間就被電離成等離子體，發出刺眼的白光。

林嵐站在塔架下的水洼里，雨水沒過了她的靴筒。她沒有穿雨衣，任憑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鸺従徤?，底部的火焰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將周圍的雨水蒸發成白色的霧氣，在探照燈下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

透過霧氣，她看到整流罩內的137片鏡面正在輕輕震顫。這種震顫通過無線電波傳回來，被指控中心的頻譜儀轉化成聲音——那是一種清脆的、像風鈴般的共振聲，137個頻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純凈的和弦。

“是A大調?！俺涛┱驹谒磉叄掷锬弥粋€頻譜分析儀。屏幕上的波形像一條優美的曲線，在A音的位置形成一個高聳的峰值。

林嵐沒有說話，只是抬頭望著火箭升空的方向。長征十號已經突破了云層，尾部的火焰在夜空中劃出一道明亮的軌跡，像一支巨大的畫筆，在深藍色的畫布上涂抹出金色的線條。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靴帶上。那里系著一枚新的銅錢，是程惟昨天送給她的。這枚銅錢和焊在鏡面上的那枚一模一樣，只是缺口處被精心修復過，用的是從老槐樹的年輪里提取的碳同位素——這種碳14的半衰期恰好是5730年，和月球的年齡相比，只是短暫的一瞬。

火箭的軌跡在天空中逐漸彎曲，遵循著引力的法則，向著月球的方向飛去。林嵐忽然注意到，新銅錢上的缺口雖然被焊合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