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賽博電子城的歸途,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三個人擠在搖晃的公交車末排,誰也沒有說話。窗外是城市的流光溢彩,車水馬龍,一派繁華安寧的景象。
然而,這片刻的安寧,對于302宿舍的三人而言,卻像是一層脆弱的糖衣,包裹著令人窒息的苦澀內核。
劫后余生的慶幸感早已被一種更深重、更粘稠的憂慮所取代。
每一盞閃爍的霓虹燈,每一個街角模糊的人影,在他們眼中,都仿佛是監視網上的一個節點,冰冷地注視著他們。
回到宿舍,方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沖過去,“咔噠”一聲反鎖了門,然后背靠著門板,像一灘爛泥般滑坐在地上。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仿佛要將肺里殘存的恐懼全部呼出來。
“太……太他媽刺激了。”他聲音沙啞,從桌上抓起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擰開蓋子就猛灌了幾大口,“我發誓,我這輩子打過的所有恐怖游戲,什么《逃生》、《寂靜嶺》,加起來都沒今天下午驚悚。那些……那些是人嗎?眼神跟要吃人一樣。”
林澈沒有回應方磊的感慨。
他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一角,審視著樓下的夜色。
宿舍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抱著書本或提著外賣走過,一切如常。
但他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那張看不見的網,已經從虛擬世界延伸到了現實,并且毫不留情地向他們收緊。
“他們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林澈的聲音很低沉,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依舊鎖定在窗外,仿佛在搜尋著潛伏的威脅,“從我們進電子城,到找到猴子,每一步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這不是巧合,也不是運氣不好。我們中間,有內鬼。”
“內鬼?”方磊的神經又一次繃緊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陳默,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反射著電腦屏幕的冷光,他的語氣冰冷而確定,像是在陳述一個無可辯駁的物理定律。
“是蘇哲。只有他,知道我們今天的全部計劃,包括去找黃毛表哥,以及去賽博電子城的具體時間。”
“是他?!”方磊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那個天天笑瞇瞇,跟誰都客客氣氣的蘇哲?不可能吧!他圖什么啊?我們跟他無冤無仇,他為什么要害我們?”
“問題不在于他圖什么,而在于他是怎么做到的。”陳默打斷了方磊的質問,他走到林澈身邊,伸出手,言簡意賅:“手機給我。”
林澈立刻明白了陳默的意圖,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
陳默接過手機,沒有多余的廢話,熟練地用數據線將其連接到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
屏幕瞬間被密密麻麻的代碼和數據流所占據,他再次進入了那個由0和1構成的無聲戰場。
這一次,方磊沒有像往常一樣感到不耐煩或無聊,他緊張地湊到陳默身后,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屏幕上那些他完全看不懂、卻決定著他們命運的字符。
他終于切身地意識到,這場“游戲”,沒有存檔點,更不可能讀檔重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宿舍里靜得可怕,只有陳默敲擊鍵盤發出的“嗒嗒”聲,清脆、規律,像一臺正在拆解精密炸彈的儀器。
林澈則坐在一旁,強迫自己復盤下午的每一個細節,試圖從強哥等人的言行中找出更多線索。
大約半個小時后,鍵盤聲戛然而止。陳默停下了所有的操作,他的臉色,是林澈從未見過的凝重。
“找到了。”
他指著屏幕上一段被高亮標記出來的、與周圍代碼風格迥異的字段。
“一個‘寄生蟲’。非常高明的木馬程序,它把自己偽裝成了系統內核服務的一部分,通過底層協議運行,幾乎無法被任何常規的殺毒軟件掃描出來。它就像一個數字幽靈,寄生在你的手機里。”
陳默的指尖在觸摸板上滑動,調出了更多的分析數據:“它的權限高得離譜。能實時獲取你的GPS地理位置,能調用麥克風和攝像頭進行環境監聽和偷拍,能記錄你的所有鍵盤輸入……甚至,它能通過中間人攻擊的方式,攔截和篡改你收發的短信和社交軟件信息,而你本人毫不知情。”
林澈感到一陣刺骨的惡寒,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原來,自己一直像一個被關在透明玻璃箱里的實驗鼠,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別人的觀察之下。
那個神秘的警告號碼,那條看似好意的提醒短信,很可能根本不是警告,而是對方計劃的一部分——一個精心設計的、引誘他步入陷阱的誘餌。
“什么時候被植入的?”林澈的聲音有些干澀。
“很難說,它的文件時間戳被專業手法修改過,無法追溯原始創建時間。但從日志分析來看,它的首次激活時間,是在你來學校報到之前。”
陳默的回答,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讓林澈和方磊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意味著,這個針對他的陰謀,布局之深、謀劃之早,遠超他們的想象。
“刪了它!默神,快把這鬼東西給老子刪了!”方磊幾乎是吼出來的,他感覺自己的隱私像是被放在了顯微鏡下,供人肆意窺探。
“不行。”這次開口的是林澈,他阻止了正要動手的陳默。
在最初的震驚和憤怒之后,他的大腦反而變得異常清晰。
他的眼神里閃爍著一種混雜著決絕與冒險的危險光芒:“我們不能刪。一旦刪除,這個程序的自毀機制會立刻向后臺發送警報,對方就會知道我們已經發現了。我們不能再這么被動下去了。”
他站起身,目光在方磊和陳默臉上一一掃過,然后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們想看,我們就演給他們看。他們想聽,我們就說給他們聽。我們不但不刪,還要利用它,放一個巨大的煙幕彈,把這潭水徹底攪渾。然后看看,水底下到底藏著些什么魚。”
接下來的幾天,302宿舍變成了一個臨時的劇場,上演著一出精心編排的內心戲。
林澈和方磊成了最佳男主角。
他們故意在宿舍里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方磊聲嘶力竭地指責林澈“瘋了”,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真相”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聲稱自己要“退出”,再也不管這檔子破事。
林澈則扮演一個心灰意冷、被現實擊垮的角色,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說自己“認栽了”,準備“放棄調查,老老實實混完四年大學”。
每一次“表演”,他們都確保林澈的手機放在桌上,麥克風正對著他們,將每一句臺詞都清晰地傳遞給那個看不見的聽眾。
為了讓這出戲碼更加逼真,他們甚至策劃了一次“假行動”作為高潮。
周五晚上,林澈故意在宿舍里唉聲嘆氣,然后“無意中”對陳默和方磊說,他從一個高中校友那里打聽到,當年負責他們考場的一位監考老師,最近好像因為經濟問題被學校處分了,現在在鄰市的一所培訓機構里代課。
他表現出一種“賊心不死”又“猶豫不決”的樣子,最終“下定決心”,說要一個人去鄰市看看,就當是最后的掙扎。
第二天一早,他背上一個簡單的背包,離開了學校,坐上了去往鄰市的高鐵。
但他并沒有去尋找什么老師,而是在鄰市最大的圖書館里待了一整天,讀著與調查毫不相關的閑書,然后乘坐末班車返回。
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上,為唯一的觀眾表演。
與此同時,真正的獵殺,在302宿舍無聲地進行著。
陳默坐在電腦前,利用這個“寄生蟲”程序,進行了一次極其大膽的“反向追蹤”。
他沒有試圖攻擊或破壞對方的服務器,那會立刻暴露自己。
他選擇了一條更隱蔽、更兇險的道路:偽裝成正常的“寄生蟲”數據包,順著數據回傳的路徑,像一個耐心的數字獵人,在由無數個代理服務器和虛擬節點構成的黑暗森林里,層層剝繭,追蹤著信號的最終流向。
這是一個極其耗費心神和計算力的過程,任何一個微小的錯誤,都可能導致追蹤中斷,甚至被對方反向鎖定位置。
就在林澈踏上返程高鐵,看著窗外夜色降臨的那個傍晚,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經過多重加密的短信息,發信人是陳默。信息內容極短,只有一個地址和一個名字。
地址是本市一個名為“香榭麗都”的高檔小區,而那個名字,讓林澈的瞳孔瞬間收縮——李若彤。
這個名字,林澈有印象。
她是藝術學院的系花,在開學典禮上作為新生代表發過言。美麗、優雅,像一朵被精心呵護在溫室里的白玫瑰,不食人間煙火。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個看似與所有陰暗和骯臟都絕緣的天之驕女,怎么會和這灘深不見底的渾水扯上關系。數據流的終點,為何會指向她?
帶著滿腹的疑問和愈發沉重的心情,林澈回到了學校。
當他拖著一身偽裝出來的疲憊,走在返回宿舍的林蔭道上時,一個身影擋住了他的去路。
是李若彤。
她穿著一條潔白的連衣裙,烏黑的長發在晚風中輕輕飄動,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和羞澀。
“林澈同學,你好。”她的聲音像山間的清泉,悅耳動聽,“真不好意思,我……我好像把畫板落在階梯教室了,現在天有點黑,我一個人不敢回去拿,你……能陪我一下嗎?”
林澈抬起頭,看著她那雙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清澈、純真無辜的眼睛,心中卻警鈴大作。
巧合?還是另一個精心設計的、更加高級的陷阱?
這個邀請,是通往真相的捷徑,還是通往毀滅的深淵?
他沉默了片刻,夜風吹過,帶來了桂花的香氣,也帶來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最終,他點了點頭,聲音平靜地聽不出一絲波瀾:“好。”
他決定,踏入這個可能是陷阱的邀請。
因為他知道,要看清深淵的全貌,有時,你必須親自走到深淵的邊緣,甚至,縱身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