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5章 妹妹降生

喪事的余悲尚未散盡,如同潮濕的陰霾黏附在關(guān)家老屋的每一個角落,春耕誤時的沉重現(xiàn)實又已壓上肩頭。父親幾乎是憑著一種麻木的本能,拖著虛弱的身體,開始在那片已然遲了的田地里拼命勞作。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試圖用透支體力來忘卻痛苦,也試圖搶回一點點被耽誤的時光。犁地、耙平、撒下孱弱的秧苗……每一個動作都遲緩而沉重,仿佛不是在播種希望,而是在進行一場絕望的儀式。

就在這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當(dāng)口,一個新的生命,卻在不合時宜地醞釀著降臨。

母親的身子已經(jīng)沉重得很。自阿公去世后,她強忍著悲痛,操持家務(wù),營養(yǎng)卻始終跟不上。她的臉色和父親一樣,是長期饑餓和憂慮造成的蠟黃,浮腫也開始悄悄爬上她的腳踝。這個即將到來的孩子,從孕育之初,便伴隨著這個家庭的匱乏與動蕩。

春末夏初,田地里的活計剛剛勉強收尾,秧苗蔫頭耷腦地立在水中,尚未煥發(fā)出茁壯的綠意。一天深夜,母親突然發(fā)動了。

沒有產(chǎn)婆,請不起,也來不及請。父親慌亂地點亮油燈,燒熱水,他的手因為緊張和疲憊而不住顫抖。我被打發(fā)到屋外,聽著里面?zhèn)鱽砟赣H壓抑的、痛苦的呻吟,和父親無措的腳步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與記憶中祖父臨終前的喘息詭異地交織在一起,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煎熬持續(xù)了大半夜。當(dāng)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時,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嬰兒啼哭,終于劃破了老屋沉重的寂靜。

是個女兒。

那夜我沒有起床,我躺在阿公曾經(jīng)睡過的那張舊木床上,睡得很沉,因為是個周末,父親一起下地做了一天活,累壞了。

我起床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天光大亮了,只見父親用一件破舊的軟布,包裹著那個渾身通紅、皺巴巴的小小身體,將她抱到虛脫的妻子身邊。新生的嬰兒閉著眼,小嘴嚅動著,發(fā)出細(xì)弱的哭聲。她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

這個小小的女嬰,就像巨石縫里掙扎出的一株嫩芽,帶著一種蠻橫的生命力,突然闖入了這個被悲傷和貧困籠罩的家。她的到來,瞬間攫住了一家人全部的心神。父親看著那小小的臉龐,看著妻子疲憊卻泛著母性柔光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一種久違的、近乎陌生的柔軟情緒,悄悄滲入他被苦難磨得粗糲的心田。連日的疲憊和絕望,似乎都被這微弱的啼哭聲沖淡了些許。

父親給她取了個小名,叫“蕙兒”,既是應(yīng)和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也是寄托了一點微末的希望,期盼著今年地里的收成,能多少有些穗頭,能讓這個孩子有口飯吃。

妹妹的出生,確實給這個死氣沉沉的家注入了一絲微弱的生機。那細(xì)弱的啼哭,需要精心呵護的柔弱,迫使父母必須強打精神,為了這條小生命掙扎下去。我好奇地趴在床邊,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妹妹,用手指輕輕碰觸她柔軟至極的小手,她便會無意識地握住我的手指。那一刻,一種奇妙的、身為兄長的責(zé)任感,悄然萌芽。

然而,這生機是如此微弱,隨之而來的苦惱卻是實實在在、沉重?zé)o比的。

最大的難題是食物。母親產(chǎn)后極度虛弱,需要營養(yǎng)催奶,但家里有什么?依舊是野菜糊糊,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連鹽都稀缺。沒有雞蛋,沒有紅糖,更沒有一滴油腥。母親的奶水很快就開始不足,清稀得像水一樣。妹妹常常因為吃不飽而啼哭不止,哭聲微弱卻持久,聽得人心焦如焚。

父親心急如焚,他想盡一切辦法。他去河里摸魚,但河水尚未漲起,魚兒精滑難捉,忙活大半天,往往只能得到幾條小得可憐的貓魚,熬出的湯幾乎看不到油花。他上山試圖尋找鳥蛋,但季節(jié)不對,收獲寥寥。他甚至再次拉下臉,想去鄰家借一兩個雞蛋,但得到的依舊是無奈的拒絕和同情的目光,誰家都不寬裕,何況我們這看起來永無翻身之日的境況。

無奈之下,只能將全家口糧中本就不多的一點米粒,盡量多熬一會兒,濾出那一點點稀薄的米湯,小心地喂給小敏。但米湯如何能比得上母乳?孩子餓得很快,營養(yǎng)不良,瘦弱得讓人心疼。

另一個苦惱是精力。父親白日要在田里拼命勞作,照料那些長勢欠佳的莊稼,晚上回到家,還要幫忙照顧啼哭的嬰兒,幾乎得不到休息。母親更是如此,產(chǎn)后未能得到任何休養(yǎng),反而要日夜操勞,奶水不足的焦慮和身體的疲憊雙重折磨著她,讓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時常抱著孩子默默垂淚。

小小的蕙兒,似乎也感知到這個家庭的艱難。她不像別的嬰孩那樣紅潤胖乎,總是顯得有些蔫蔫的,除了饑餓時的啼哭,大多時候都很安靜,睜著一雙清澈卻似乎帶著憂色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這個破敗的家。

夏日的炎熱開始蔓延。蚊蟲多了起來。家里沒有蚊帳,只能用艾草熏趕,嗆人的煙霧常常讓小敏咳嗽不止。她那細(xì)嫩的皮膚上,很快被叮咬出紅紅的疙瘩。

父親看著這一切,心如刀割。女兒的降臨帶來的那點初時的喜悅,早已被現(xiàn)實的重壓碾得粉碎。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愧疚感。作為父親,他無法讓妻子坐一個好月子,無法讓女兒吃飽一頓奶,甚至無法為她提供一個免受蚊蟲叮咬的環(huán)境。那種自責(zé),比身體的勞累更讓他感到疲憊。

他有時會抱著輕聲啼哭的蕙兒,走到院子里,望著遠(yuǎn)處老屋留下的殘檐斷壁,搖頭嘆息,可能是想如果沒有搬家,一切都會不一樣吧,至少日子還算殷實。

生活的重?fù)?dān),從未如此具體而殘酷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它不再是抽象的債務(wù)和荒蕪的田地,而是妻子蠟黃的臉,是女兒餓極時微弱的哭聲,是夜里驅(qū)不散的蚊蠅,是鍋里越來越稀的菜粥。

妹妹的出生,像一面殘酷的鏡子,照出了這個家庭最深重的貧困與艱難。她帶來的那一線生機,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之燭,隨時可能被現(xiàn)實的凄風(fēng)苦雨吹滅。而隨之而來的苦惱,卻像不斷纏繞上身的藤蔓,越收越緊,幾乎令人窒息。

父親站在夏夜的星空下,抱著終于因疲憊而睡去的女兒,感到肩上的重量,幾乎要將他壓垮。未來,像眼前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一樣,看不到一絲光亮。日子在清貧與掙扎中,竟也蹣跚地走過了六個春秋。那份初時因蕙兒降臨而帶來的手忙腳亂與深切焦慮,早已被歲月磨成了日常的、沉默的堅韌。

苦,是真苦。記憶里,似乎從未吃過一頓真正飽足、油水充足的飯菜。鍋里的粥永遠(yuǎn)能照見人影,野菜是永恒的主旋律,只是隨著季節(jié)變換著種類。鹽罐子總是見底,一點咸味都成了需要珍惜的滋味。我和父親的衣物,補丁疊著補丁,洗得發(fā)白,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這六年,是如何過來的?如今回想,竟有些模糊,只記得是無數(shù)的辛苦堆疊成的。父親父親像一頭被生活死死拴住的老牛,除了拼命耕種那幾畝因耽誤時節(jié)而始終歉收的薄田,一有空閑便想盡辦法找食。他下河摸魚蝦,上山挖蕨根、采野果,甚至幫村里富戶做短工,只求換回一點點可憐的糧食。他衰老得很快,背脊比以前更駝,額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那雙曾經(jīng)還能揮動夯錘的手,如今只剩下粗糙的關(guān)節(jié)和凸起的青筋。

母親則像一棵被過度汲取的枯草,產(chǎn)后一直未能恢復(fù),常年臉色蠟黃,瘦得脫形。她包攬了所有家務(wù),照顧妹妹,還要抽空編織草鞋、草席,拿到集市上去換些針頭線腦。她沉默寡言,眼神里總是帶著一股散不去的疲憊與憂色,但對著妹妹時,總會擠出一點極其微弱的笑意。

而我,從六歲到十二歲,似乎一下子就跳過了懵懂的童年。我很快學(xué)會了打豬草、挖野菜、撿柴火、照顧妹妹。妹妹小時候體弱多病,夜里常常啼哭,我就睡在她旁邊,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輕輕拍她。她餓得哭時,我會把屬于自己的那碗更稠一點的粥,偷偷撥給她一小口。

蕙兒就在這種極度匱乏卻又傾注了全家所有微薄愛意的環(huán)境中,磕磕絆絆地長大了。她六歲了,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比同齡的孩子要瘦小一圈,頭發(fā)有些枯黃,細(xì)軟的扎不成辮子,只用一根破布條勉強系著。臉色也不紅潤,帶著一種菜色。但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山澗里洗過的黑石子,帶著孩童特有的好奇與懵懂,打量著這個對她而言依然新奇卻又無比艱難的世界。

生活的艱辛,讓我們早早失去了孩童應(yīng)有的任性淘氣,但也讓我們之間滋生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深厚情誼。她是這個灰暗家里,唯一鮮亮的色彩,是父親母親沉重嘆息聲中,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慰藉,也是我疲憊勞作時,一份沉甸甸的牽掛。

六年的時光,沒有改變這個家貧困的底色,反而讓債務(wù)積得更深,讓父母的身體損耗得更厲害。但那株名為“蕙兒”的幼苗,終究是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頑強地活了下來,并且長到了能跑能跳、能脆生生喊“爹、娘、哥哥”的年紀(jì)。

這本身,就是一個近乎奇跡的勝利。只是這個勝利的背后,是父母加速的蒼老,是我過早終結(jié)的童年,是這個家庭每一個人,都用盡了全身力氣的結(jié)果。

遠(yuǎn)處的舊宅,那未完全垮塌的屋架和半截土墻,經(jīng)過六年的風(fēng)吹雨打日曬,更加破敗荒涼,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兇獸,預(yù)示著前路依舊茫茫。

主站蜘蛛池模板: 靖江市| 磐石市| 阿克苏市| 香河县| 晋中市| 裕民县| 绥宁县| 北碚区| 津南区| 平潭县| 乌鲁木齐县| 南安市| 始兴县| 灌云县| 合水县| 遂川县| 晋州市| 北辰区| 大安市| 綦江县| 勐海县| 静海县| 道真| 乳山市| 囊谦县| 白河县| 云龙县| 泾川县| 洛扎县| 石阡县| 衡东县| 宜城市| 莒南县| 昆山市| 怀宁县| 鄄城县| 绥滨县| 大新县| 蓬莱市| 内黄县| 高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