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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兄妹之間

日子像山澗溪流,看似凝滯,卻也在不經意間悄然流淌。當盛夏的蟬鳴再次撕扯著燥熱的空氣時,我迎來了小學的最后一個夏天,而蕙兒,也到了能背起書包的年紀。

村里的小學學費不高,但對我們家來說,依舊是一筆需要咬牙才能擠出的開支。父親沉默地抽了好幾個晚上的旱煙,那一點微弱的紅光在漆黑的夜里明明滅滅,如同他內心的掙扎。母親則翻箱倒柜,找出幾塊勉強還算完整的深色布頭,就著昏黃的油燈,熬紅了眼,一針一線地為妹妹縫制了一個小小的、卻針腳細密而結實的新書包。那細密的針腳里,縫進的是無聲的期盼與深沉的母愛。

開學那天,妹妹興奮得小臉通紅,那雙總是盛著懵懂的大眼睛里,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神圣的光亮。她小心翼翼地背上那個幾乎有她半個身子大的新書包,仿佛背負著無比珍貴的寶物,然后緊緊拉住我的手,手心因為激動而微微汗濕。我低頭看著她,心里涌起一種極其復雜而奇妙的感覺,酸澀與欣慰交織——仿佛昨天還需要我抱在懷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哄她入睡的小不點,今天就要和我一起,走進那間改變我們命運的教室了。

或許真是血脈里傳承了阿公那份早已被貧瘠生活埋沒已久的聰慧,妹妹對書本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親近感。那些對我而言需要反復背誦、琢磨才能勉強理解的方塊字和令人頭疼的算術題,在她那里卻像呼吸一樣自然流暢。她聽課極其專注,瘦小的身子在寬大的舊課桌后坐得筆直,像一株渴望雨露的小禾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師,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吸進心里去。

第一次測驗成績出來時,連總是板著臉的老師都忍不住捋著胡須,露出了罕見的驚訝表情。一年級的妹妹,門門都是鮮紅的滿分,那工整的字跡和全對的符號,穩穩占據了排名最前的位置。而我,在畢業班的最后一次關鍵大考中,也憋足了一股勁,幾乎是拼盡了全力,終于拿下了第二名的成績。這對我而言,已是超常的發揮。

在期末總結會上,校長當著所有年級學生的面,用他那抑揚頓挫的聲調表揚了我們。滿是泥灰的操場上回蕩著他難得的贊許。妹妹害羞極了,整個人幾乎都躲在了我身后,小手死死攥著我的衣角,但臉上那藏不住的、巨大的喜悅和驕傲,卻像破云而出的陽光一樣,燦爛得讓人移不開眼。我心里也鼓脹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有自豪,有欣慰,仿佛這些年吞咽下的所有苦水,都在這一刻,被這兩張薄薄的紙,賦予了一絲虛幻卻又無比珍貴的甜味。

回家的路上,山風似乎都帶著歡快的氣息。妹妹一改平日的安靜,嘰嘰喳喳,像只終于找到同伴的快樂小麻雀,反復地看著、摩挲著那張打著密密麻麻紅勾的試卷,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夠。我也被她純粹的快樂所感染,連日來的疲憊似乎一掃而空,腳步輕快了許多。我們甚至開始小心翼翼地憧憬,父親知道這個消息后,那常年緊鎖的眉頭,會不會稍微舒展一些?母親那憂戚的眼中,會不會有一絲真心的笑意?

父親的反應比我們想象的更為直接。他看著并排放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舊飯桌上的兩張成績單,那雙被歲月、風霜和沉重勞作磨礪得粗糙不堪、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在那兩張紙上反復地、輕輕地摩挲了許久,仿佛指尖能觸摸到那上面的字跡所代表的意義。他臉上的皺紋溝壑似乎真的在那片刻舒展了些許,嘴角極其艱難地、近乎笨拙地向上牽動,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甚至帶著點生澀和不可置信的笑容。

“好……好……真好……”他喃喃著,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然后,他像是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心,猛地轉過身,腳步有些急促地走進里屋,在一陣窸窸窣窣的摸索聲后,他走了出來。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用泛黃的舊報紙仔細包裹了好幾層的小長條東西。他一層層、極其緩慢地打開,動作莊重得如同在進行某個儀式。最后,里面露出的,是一支嶄新的、帶著黃色漆皮和紅色橡皮頭的鋼筆!那鋼筆通體光亮,在昏暗跳動的油燈下,反射出誘人而炫目的光澤,與我們平時撿拾使用的、那些短小廉價的鉛筆頭截然不同。這在我們家,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奢侈禮物,其價值不啻于一錠金元寶。

“就……就這一支了。”父親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搓著,眼神在我們兄妹倆之間來回徘徊,那里面盛滿了顯而易見的、深沉的歉意與巨大的為難,“是上次……上次幫李嬸搬貨,她……她給的。你們……都考得好…………”

一瞬間,剛才還彌漫在屋內那微小而真實的喜悅空氣,仿佛被凍住了。我和妹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同時牢牢地釘在了那支鋼筆上。它靜靜地躺在父親粗糲的掌心里,卻散發著無法抗拒的光芒。那不僅僅是一支筆,它是肯定,是獎勵,是這無邊灰暗生活里驟然閃過的一道稀有而珍貴的光彩。我們內心深處都無比渴望得到它,這種渴望超越了鋼筆本身,近乎一種對認可的本能爭奪。

幾乎是出于本能,我們都猛地伸出了手。

“我是第一名!”妹妹敏搶先喊道,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尖細,她的小手飛快地抓住了鉛筆帶有橡皮擦的那一端。

“我……我六年級了,畢業考!我更需要!”我也不甘示弱,一股熱流沖上頭腦,理智被拋到九霄云外,我的手也迅速握住了鉛筆的另一端,手指恰好碰到了她冰涼的手背。

“我的分數比你高!”她據理力爭,小臉漲得通紅,眼睛瞪得圓圓的,開始用力向她那邊拉扯。

“我先看到的!而且我馬上要考中學了!”我的聲音也提高了八度,手下加大了力道,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少年的好勝心和對“公平”的固執理解,在那一刻壓倒了一切。

爭執毫無預兆地激烈爆發了。剛才還親密無間、共享喜悅的兄妹,此刻為了這支唯一的、象征著榮譽的鉛筆,變得互不相讓,如同爭奪領地的兩只小獸。我們都緊緊攥著屬于自己的那一端,咬牙切齒地用盡全身力氣向自己這邊拉扯,仿佛那是決定命運的權杖,誰松手誰就輸了整個世界。妹妹急得眼圈迅速泛紅,蒙上了一層水汽;我也因為急切、委屈和一種被挑戰的感覺而面紅耳赤,額上青筋凸起。

父親在一旁焦急地低聲喝止:“別搶!好好說!……”但他的聲音太微弱,立刻被我們激烈的吵鬧聲完全淹沒了。

“啪!”

一聲極其清脆、刺耳的斷裂聲,驟然響起,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喧鬧。

力量在激烈的拉扯中瞬間失去了平衡。鋼鉛筆從那中間最脆弱的地方應聲而斷!“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又滾了幾圈,無力地停在了桌腳積著的灰塵里。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和妹妹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徹底愣住了。我們呆呆地、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手中剩下的那半截筆。妹妹的眼淚瞬間決堤,大顆大顆地、無聲地滾落下來,砸在衣襟上。她沒有放聲大哭,只是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發出極力壓抑的、破碎的抽泣聲,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半截帶著橡皮頭的鉛筆,仿佛她整個世界也隨之碎裂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一塊冰冷的巨石狠狠擊中,迅速墜入無底深淵。一股強烈到窒息的懊悔和排山倒海般的自責瞬間淹沒了我。火焰般灼燒的羞愧感爬滿了全身。我是哥哥!我明明比她大六歲!我明明該讓著她的!我怎么會……我怎么就……我看著妹妹傷心欲絕、仿佛天塌下來的樣子,看著地上那斷成兩截、已然失去所有光彩的鉛筆,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酸澀無比,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妹妹猛地把她手里的那半截筆像扔掉燙手山芋一樣,重重地扔在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然后轉身,哭著沖回了昏暗的里屋,撲到了床上,將臉深深埋進被子里。

那頓晚飯吃得異常沉默,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妹妹不肯出來,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責備,但更多的是無奈和心痛。她盛了淺淺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粥,默默端了進去。父親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一口一口地扒著碗里幾乎全是野菜的粥,咀嚼得很慢很慢,仿佛那不是食物,是生活的苦澀本身。偶爾,他會發出一聲沉重得讓人心頭發顫的嘆息,那嘆息里壓著太多我那時還無法完全理解的重擔。我食不知味,胸口像壓著那塊冰冷的巨石,堵得發慌。那兩截斷筆的影像在我眼前不斷晃動、重疊,每一次閃現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夜里,我躺在硬邦邦的草鋪上,輾轉反側,身下的稻草發出窸窣的噪音,如同我紛亂的心緒。隔壁傳來妹妹極力壓抑的、細微而斷續的啜泣聲,像最鋒利的針,一下一下,精準地扎著我的心尖。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灑進來,在地面投下慘白的方塊,我死死盯著房梁上模糊的陰影,腦子里像走馬燈一樣反復回放著白天爭吵拉扯的每一個畫面,尤其是妹妹最后那傷心欲絕的眼神和哭泣跑開的背影。我是哥哥啊……阿公在世時常說,長兄如父……我怎么會為了一支鉛筆……把她弄哭成這樣……阿公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對我很失望吧……一支鉛筆而已,我為什么就不能讓給她呢?她那么小,得了第一是多高興的事……無盡的傷心和洶涌的自責像潮水般反復啃噬著我,幾乎要將我淹沒。我在草鋪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直到后半夜,才在極度的精神疲憊和內心的煎熬中迷迷糊糊、極不安穩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時,眼睛酸澀腫脹,頭痛欲裂。破曉的微光透過窗欞,屋里依舊昏暗。我看到妹妹已經默默地坐在門口的小木凳上,背對著我,母親正拿著那把斷齒的木梳,一下下,極其輕柔地給她梳理那有些枯黃的頭發,然后扎起。她的小肩膀耷拉著,顯得格外瘦弱孤單,自始至終,她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沉默地吃過早飯(其實依舊是能照見人影的、幾乎數得清米粒的稀粥),她默默地背起那個母親縫制的書包,低著頭,就要自己出門。

“等等。”我猛地站起身,嗓子干澀發啞,幾乎擠不出聲音。

她停住腳步,小小的背影僵硬著,卻沒有回頭。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她面前,彎下腰,背對著她,蹲下身:“上來,我背你去。”

她猶豫了一下,手指絞著破舊的衣角,聲音細弱蚊蚋,帶著濃濃的鼻音:“……我自己能走。”

“路遠,溝坎多,你走得慢。”我的聲音有些硬邦邦的,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和一絲不容拒絕的、笨拙的堅持,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深藏的懇求。

空氣凝固了幾秒。最終,她還是慢慢地、遲疑地趴到了我的背上。我猶豫片刻,手伸進褲兜里,掏出去年校長獎勵我的那支英雄鋼筆,昨天我們都太興奮,忘記了它。將塞到她手里,她沒有說話,可能是還在生我的氣吧。我背著妹妹,她很輕,像一片羽毛,幾乎沒有重量,但我卻感覺背負著前所未有的沉重。我托住她,穩穩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向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山路帶著露水的濕潤,空氣清冷,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我踩在泥土碎石上的腳步聲和林間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我們一路無話,一種尷尬而沉重的沉默籠罩著我們。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小小軟軟的身體貼在我的背上,溫熱卻緊繃著,她的呼吸輕輕拂過我的脖頸,帶著細微的抽噎后的余韻。

走了好長一段路,爬上一個坡坎后,我終于鼓足了全身的勇氣,艱難地率先開口,聲音低啞得幾乎融入了風中:“……昨天……是哥哥不好。……我不該跟你搶。我當時忘記我去年得過一支了!”

背上的人兒沒有任何動靜,但我似乎感覺到她貼得緊了一些。

我繼續背著她往前走,腳步放緩了些,看著前方蜿蜒的山路,又鼓足勇氣接著說,試圖彌補:“那支鉛筆……我們以后一起用。”

沉默了一會兒,只有山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然后,我感覺到一個小腦袋輕輕地、試探性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那點重量,卻讓我心頭猛地一顫。接著,一個細弱蚊蚋、帶著濃濃鼻音和一點點委屈的聲音輕輕響起:“……哥哥。”

“嗯?”我立刻應道,喉頭有些發緊。

“……以后……我們都不吵架了。好不好?”

那一刻,堵在我胸口一晚上的那塊冰冷堅硬的巨石,仿佛瞬間被這句話擊得粉碎,化為烏有,一股暖流取而代之。鼻尖猛地一酸,眼眶迅速發熱,我用力地、重重地點點頭,盡管她可能看不見:“嗯!不吵了!再也不吵了!”

陽光終于完全躍出了山脊,金燦燦的光芒穿過道路兩旁樹葉的縫隙,在我們前方的小路上灑下跳躍的、斑駁的光點,仿佛鋪就了一條金光大道。山風吹來,帶著清新露水和青草的芬芳氣息,不再冷冽,而是溫柔。我背著她,一步一步,走得越來越穩,越來越踏實。快到學校時,她已經重新變得嘰嘰喳喳起來,在我耳邊興奮地說著昨天老先生教的新字,比劃著那字的寫法。

走到學校旁邊那棵攀枝花樹下,我小心地蹲下身,把她放下來。她仰起小臉看著我,眼睛還微微有些紅腫,像小桃子,但已經重新恢復了往日清亮的神采,甚至帶著一點羞澀卻又釋然的、淺淺的笑意,如同雨后的第一縷陽光。

“放學了就在這兒等我,一起回家。”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細軟枯黃的頭發,動作恢復了以往的輕柔。

“好!”她用力地點點頭,笑容綻開,然后轉身,像一只重新快樂起來的小鳥,蹦蹦跳跳地跑進了教室。

我站在原地,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廊的陰影里,才緩緩轉過身。心里那片因昨夜爭吵、破裂和淚水而產生的厚重陰霾,終于被初夏清晨溫暖而干凈的風徹底吹散,滌蕩一空。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溫暖地包裹著我們,驅散了所有寒意。那支斷掉的筆,或許永遠無法復原如初,它將成為我們記憶里一道深刻的刻痕。但有些東西,卻在破碎之后,因為笨拙而真誠的彌補、因為血濃于水的包容和發自內心的和解,而變得更加牢固、更加堅韌、更加溫暖。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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