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3章 難熬的“饑荒”

日子在煎熬中緩慢流淌,卻也像無形的磨盤,一點點碾磨著這個家所剩無幾的生機。阿公的積蓄早已在父親重傷求醫時耗空,如今,連那點勉強糊口的存糧也徹底見了底。

米缸刮得干干凈凈,連缸底縫隙里的幾粒陳米都被小心拈出。灶房角落堆著的幾個老南瓜也早已吃完。饑餓,這個無聲而猙獰的幽靈,開始盤桓在這個的家里。

阿公沉默地翻出最后幾幾塊錢,去村里相熟的人家想先賒借些米糧,哪怕是最糙的陳米也好。他敲開幾戶的門,話未說完,對方便面露難色。我家為那塊兇地折騰得傾家蕩產、父親摔成重傷的傳言早已人盡皆知,誰都知道這債借出去,怕是難有歸還之日。委婉的推脫,閃爍的眼神,緊閉的門扉……阿公拄著拐杖,一家家走過,又一家家被無形的墻壁擋回。他佝僂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老長,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動著整個世界的拒絕。

最后,他走到鄰家院門口,這家與我家平日還算和睦。鄰家阿嬸打開門,虛開一道門縫,聲音帶著歉意:“關叔,不是不幫……實在是……家里也快揭不開鍋了,娃娃多,嘴多……您再想想別的法子?”她眼神躲閃,不敢看阿公枯槁的臉。

阿公渾濁的眼睛望著她,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緩緩點了點頭,轉過身,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那寂靜無聲的院子。那失敗,比楊老四的拳頭更讓他感到刺骨的寒冷。世情的涼薄,有時比身體的傷痛更難熬。

屋里,父親頭部的傷口雖已愈合,但身體依舊有些虛弱,長時間的饑餓讓他臉色蠟黃,時常頭暈目眩。他看著老父空手而歸,眼中最后一絲微光也黯淡下去。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一家人的胃,也攥著他們的心。

第二天黎明,天色灰蒙。父親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找出一個破舊的麻袋。他聲音沙啞地對阿公說:“爹,我出去轉轉。”

阿公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兒子虛浮的腳步,張了張嘴,想阻止,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知道兒子要去做什么。

父親叫上了我。那時的我還小,只知道肚子餓得難受,懵懂地跟著父親走出家門。清晨的田野籠罩著一層薄霧,露水打濕了我們的褲腳。父親走得很慢,不時需要停下來喘口氣,手扶著額頭,抵抗那因虛弱和饑餓帶來的眩暈。

他的眼睛像搜尋獵物的鷹隼,仔細掃過田埂、坡地、別人家田塊的邊角。他不是在尋找別人田里正灌漿的稻谷,那關乎一家生計,動不得。他在尋找那些早熟的、被農人忽略的零星谷物。有時是幾株野燕麥,有時是溝邊自生自滅的稗草結了實,有時是某塊貧瘠地角提前泛黃的零星稻穗。

他的動作小心而迅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愧。每當發現一小片可收獲的,他便蹲下身,用依然乏力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只掐下那已經成熟變硬的穗頭,盡可能不傷及植株本身,仿佛這樣,就能減輕這種近乎“拾荒”行為帶來的屈辱感。他把掐下的零星穗頭小心地放進麻袋里。

我跟在他身后,學著他的樣子,在田埂草叢間仔細尋找。手指被草葉劃出細小的口子,露水和泥土沾滿雙手。那小小的麻袋,增長得異常緩慢。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走遍了村子周邊許多荒僻的角落。麻袋底終于鋪了薄薄一層各式各樣、干癟細小的穗頭。父親的臉色更加蒼白,冷汗浸透了他破舊的褂子。

回到家中,灶房里冷火秋煙。阿公默默接過那輕飄飄的麻袋,將里面混雜的穗頭倒在竹匾里,仔細挑去草葉和雜質。然后,他升起一點微弱的火,將鐵鍋燒熱,把這些收獲來的零星谷物倒入鍋中,用小火慢慢烘烤、翻炒。

鍋里響起細碎的噼啪聲,一股混合著焦香和草味的獨特氣息彌漫開來,勾得我肚子里的餓蟲更加躁動。谷物被烘干、炒熟,變得焦黃。阿公將它們盛出來,稍微晾涼,再用手搓揉,吹去谷殼,得到一小捧顏色深淺不一、顆粒細碎的“熟米”。

這點東西,甚至不夠全家人吃一頓飽飯。阿公將它分成三份,最多的那份給了父親,因為他要養傷。又分出一小份給我。他自己那份,最少。

用開水泡開,嚼在嘴里,粗糙、扎口,帶著濃濃的焦糊味和土腥氣,遠不如正常米飯香甜。但就是這東西,暫時壓住了那磨人的饑餓感,給了身體一點點繼續支撐下去的能量。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重復著這樣的尋找。田埂地頭那些早熟的、野生的谷物幾乎被我們搜尋殆盡。麻袋越來越難裝滿。饑餓再次如影隨形,而且變本加厲。

野菜、山菌成了主食。山里人都認得的那些能吃的菌菜,阿公都帶著我去挖。苦麻菜、馬齒莧、薺菜、灰灰菜……挖回來的野菜,洗凈,在開水里焯掉苦澀味,加點鹽拌了吃,或者干脆扔進鍋里,和那一點點炒熟的碎米一起煮成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碗里的綠色越來越多,米粒越來越少,幾乎可以數得清。肚子總是被湯水撐得發脹,但很快又餓得發慌,嘴里滿是野菜的澀味,揮之不去。父親吃得眉頭緊鎖,他的身體需要營養來恢復,但這寡淡的野菜粥如何能補益?阿公吃得沉默,咳嗽卻越來越頻繁劇烈,仿佛那點野菜的寒氣都鉆進了他的肺里。

日子在饑餓的煎熬中變得格外漫長。我們眼巴巴地望著自家和別人田里的稻子。看它們抽穗,揚花,灌漿,慢慢地,稻穗變得沉甸甸,從青綠一點點染上微黃,再變成一片燦爛的金色。

那是一片希望的海,翻滾著能填飽肚子的實實在在的波浪。

終于,到了稻子成熟的時候。空氣中開始彌漫著新稻的清香。村里陸續響起開鐮的動靜。

關家那幾畝薄田的稻子也熟了。那是全家熬過漫長饑餓的唯一指望。

開鐮那天,阿公和父親都下了地。阿公的動作遲緩而吃力,但揮鐮的手卻異常堅定。父親身體依舊虛弱,割一會兒就要直起腰歇歇,喘口氣,汗水浸濕了他額上疤痕附近的頭發,可能是有些瘙癢,他用手輕輕抓了抓,繼續揮鐮。

金色的稻穗一片片倒下,被捆成扎實的稻把。

新收的稻谷,第一時間被擔回家,來不及等完全曬干揚凈。阿公急切地舀出幾大碗,用石臼粗略舂去部分谷殼,得到還帶著不少糠皮的新米。

當晚,灶房里終于升起了久違的、旺盛的炊火。大鐵鍋里,新米和水一起沸騰,咕嘟咕嘟,冒出濃郁的白汽,那是最純正的米香,瞬間驅散了連日來野菜的澀味和焦糊氣。

飯熟了。揭開鍋蓋,滿鍋潔白晶瑩的米飯,飽滿、潤澤,散發著誘人的熱氣。那蒸汽撲在臉上,濕潤而溫暖,帶著活下去的踏實感。

阿公盛了滿滿三大碗飯。沒有菜,只有一點鹽漬的蘿卜干。

我們圍坐在破舊的四方桌旁,甚至來不及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扒了一口滾燙的新米飯到嘴里。米飯燙得舌尖發麻,但那股純粹的、飽滿的、香甜的滋味瞬間在口腔里炸開,迅速填滿了每一個渴望的味蕾,順著食道滑下,溫暖地填滿那被野菜和饑餓折磨了太久的胃腹。

沒有人說話。屋子里只有扒飯咀嚼的聲音,和壓抑不住的、滿足的嘆息。父親吃著吃著,眼眶有些發紅,他低下頭,更快地往嘴里扒飯。阿公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咀嚼,仿佛在品嘗著無上的珍饈,又像是在回味這幾個月來所有的艱辛與屈辱。他那一直緊繃著的、刻滿疲憊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松動。

一碗熱騰騰的新米飯下肚,身上終于有了暖意,力氣也仿佛一點點回到了身體里。饑餓的幽靈,暫時被這實實在在的糧食驅散了。

屋外,月光依舊清冷。但屋內,那碗樸素的新米,卻像寒夜里的火種,微弱,卻真實地重新點燃了活下去的希望。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文山县| 岑巩县| 罗江县| 两当县| 丁青县| 壶关县| 枣阳市| 南和县| 温州市| 从化市| 东丽区| 门源| 新巴尔虎右旗| 万盛区| 彰武县| 新丰县| 凤城市| 卢湾区| 安泽县| 汾阳市| 荣成市| 额敏县| 崇文区| 新余市| 温州市| 哈巴河县| 镇雄县| 盐亭县| 方山县| 渭南市| 项城市| 锡林郭勒盟| 祁门县| 石家庄市| 东城区| 新蔡县| 张家港市| 宣恩县| 延庆县| 曲靖市| 长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