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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建房風波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阿公溝壑縱橫的臉上。那眼神里的銳利與遙遠尚未完全褪去,院門外卻驟然響起一陣粗嘎的吵嚷,像一把生銹的鋸子,撕裂了夜的靜謐。

火把的光影在土墻外晃動,映出幾條拉長變形、充滿怒氣的人影。阿公聽出是楊老四的聲音,村西頭那戶楊姓人家的當家。他深吸一口夜里清冷的空氣,穩了穩心神,拉開院門。

楊老四叉著腰站在最前頭,臉膛被火把映得通紅,身后跟著他兩個牛高馬大的兒子,還有幾個本家兄弟。他手指猛地指向遠處山坳方向,厲聲質問宅基地旁那方水田的界石之事,咬定關家往他家地里挪了三尺。

阿公心里一沉,界石是當著中間人面埋下的,絕無差錯。他試圖解釋,但對方的污言穢語和威脅已如石頭般砸來。父親聞聲從屋里沖出,擋在阿公身前。滿腔的火氣與對方的蠻橫瞬間碰撞。

推搡驟然升級為混亂的撕打。楊家人多勢眾,父親猝不及防,臉上挨了拳腳,踉蹌著撞在門框上。阿公驚怒上前,卻被蠻橫推開,跌坐在地。混亂中,父親被打紅眼,抄起墻邊一根竹竿揮舞,卻反而被奪下,被打翻在地。阿公掙扎爬起,撲在兒子身上,用后背硬生生挨了幾下沉重的踢打。

直到村里人被驚動趕來,才將撕打的雙方強行拉開。父親嘴角破裂,眼眶烏青,額角淌著血,喘著粗氣。阿公頭發散亂,沾著泥土,袍子也被撕破,狼狽不堪。楊家人罵罵咧咧地被勸退,臨走摞下狠話,絕不讓關家順遂蓋房。

火把的光遠去了,吵嚷聲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滿地狼藉和血腥氣。阿公扶著受傷的兒子,望著遠處月光下那片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山坳,第一次感到那“天鵝抱蛋”的吉地,透出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那重量,果真壓下來了,而且如此猝不及防。

沖突雖暫時平息,但陰霾已然籠罩。楊家人時不時的騷擾和惡毒流言,像荊棘纏繞著工程的腳步。阿公疲于應付,心力交瘁,但擇定的吉日容不得拖延。工程在一種緊繃壓抑的氣氛中繼續著。

父親傷好后,憋著一股屈辱的勁,干活格外拼命。

終于到了上大梁的日子。陽光刺眼,新屋的框架已然立起,巨大的主梁貼滿紅符,橫在地上。鞭炮聲在空曠山坳里回蕩。號子聲起,繩索緊繃,沉重的木梁緩緩離地,攀升。

阿公站在下面,仰著頭,心臟緊攥,幾乎忘記呼吸。他緊盯著那上升的梁,盯著在屋架上負責牽引、對接的兒子。父親大聲指揮著,身手矯健。

大梁一寸寸接近支點。下面的人準備歡呼。

意外就在此刻發生。

父親移動腳步準備做最后固定時,腳下猛地一個趔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

驚呼聲中,那個高大的身影從數米高的屋架上直直墜落!

沉重的悶響砸在地上,揚起的塵土在陽光中彌漫。

阿公的嘶喊聲變調破裂,瘋了一樣撲過去。

父親仰面躺在地上,雙眼緊閉,臉色死白,后腦處,鮮紅的血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黃土和碎石子。

人群炸開,手忙腳亂。吉祥的紅布、五谷散落一地,被慌亂踩踏。人們用門板和藤條緊急扎成一副滑竿,墊上軟褥,極其小心地將昏迷不醒的父親抬上去。四個壯勞力抬起滑竿,步履急促卻異常平穩,盡可能減少顛簸,沿著崎嶇山路向縣城方向狂奔。阿公被人攙扶著跟在后面,面色灰敗,眼神直勾勾盯著滑竿上毫無生氣的兒子,仿佛魂魄已被抽走。

縣城醫院的洋灰墻透著冷氣。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手術室的門緊閉許久。當醫生終于出來,告知顱骨未徹底破裂,但傷口極深,縫了二十多針,失血過多,需長時間靜養觀察時,阿公僵直的身體才猛地一軟,癱坐在長椅上,老淚縱橫。

巨大的醫藥費幾乎掏空了阿公本就菲薄的積蓄。父親被抬回家時,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色蠟黃,虛弱得連說話力氣都沒有,時常陷入昏睡。屋里屋外,只剩下沉重的藥味和無邊的寂靜。

建屋的工程戛然而止。未完工的屋架像被遺棄的巨獸骨骸,孤零零地立在“天鵝抱蛋”的穴場上,經受日曬風吹雨淋。

阿公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背佝僂得更深,咳嗽日益纏綿,夜里常聽到他壓抑的、沉悶的咳聲。他變得沉默寡言,常常獨自坐在門檻上,望著山坳的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洞,仿佛看穿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沒入眼。那曾燃著執著火光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潭枯寂的灰燼。

流言在村里愈發喧囂,都說那地兇煞無比,強求不得。楊老四甚至遠遠看見關家人,都會故意高聲談論“報應”二字。

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父親的傷在緩慢好轉,能勉強下地走動了,但重活是再也干不了了。債務壓身,半拉子房屋也不能永遠擺在那里荒廢。

阿公沉默地扛起了這一切。他不再請太多幫工,也無力購買更多的磚瓦。他做出了一個艱難而傳統的決定:自己壘墻。

他拉著板車,去特定的土坡取來略帶粘性的黃土,篩去碎石草根。父親虛弱地坐在一旁,幫忙看著土質。阿公又去河邊割來長長的茅草,鍘成短段,準備和泥。

開始和泥了。黃土堆成圈,倒入清水和鍘好的茅草段。阿公卷起褲腿,赤腳踩進泥漿里,反復踩踏、揉搓,讓黃土、清水茅草徹底均勻融合,直到成為韌性十足的熟泥。這個過程緩慢而耗力,阿公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劇烈的咳嗽聲在山坳里回蕩。

模具是兩塊長長的厚木板,用木樁和繩索固定出墻壁的厚度和寬度。阿公用鐵鍬將踩好的草泥一鍬鍬填入模具內,父親用木槌幫著一點點夯實。每一層泥都需用力捶打扎實,不留空隙,才能堅固。夯實一層,再往上添加新泥,再夯實…如此反復,墻壁便一尺一尺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生長。

這是最原始、最耗費體力的筑墻方式。進度緩慢得令人絕望。阿公的身影在巨大的、未完工的屋架下,顯得格外瘦小佝僂。他沉默地挖土、和泥、夯墻,汗水浸透他破舊的衣衫,混合著泥點。常常是舊泥未干,新雨又至,不得不停工等待。烈日又很快將半干的土墻曬出裂痕,需要小心地覆上稻草遮陰,慢慢陰干。

父親能做的有限,多是看著火,燒點熱水,或者極其緩慢地幫忙遞送些輕便工具。他看著老父如此辛勞,眼神里充滿了痛苦與無力。

土墻在煎熬與堅持中,一寸寸艱難攀升。它粗糙、古樸,帶著泥土最原本的顏色和茅草的痕跡,與周圍精美的木構架似乎格格不入,卻又透著一股頑強的、近乎悲壯的生命力。它仿佛不是用泥土,而是用老人最后的心血與倔強一層層壘砌起來的。

阿公的身體在透支下愈發衰落,咳嗽從不停歇,腰背疼得夜里難以入睡。但他依舊每日黎明即起,蹣跚著走向那片山坳,走向那未盡的屋殼。

月亮又圓了,清冷地照著寂靜的村落,照著山坳里那奇異而執著的景象:巨大的木構架下,一段粗糙的土墻沉默而固執地向上延伸,一個老人孤獨而堅韌的身影,在不斷重復著古老的動作。沒有言語,沒有歡呼,只有泥土被夯實沉悶聲響,和間或響起、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空曠之地久久回蕩。

希望似乎已熄滅,卻又以另一種更沉重、更堅韌的方式,在泥土中默默扎根。真正的重量,從未離開過他的肩頭,而他只是選擇了一種最沉默、最痛苦的方式,一寸寸地將其扛起。

日子日復一日,1個多月過去了,墻終于磊好了,請來幾個鄰里幫忙,蓋上老屋拆過來的舊瓦,再買一部分,堪堪將房子蓋好。搬家那天,沒有親朋好友的祝賀,只是悄悄地走了一些必要的儀式,便算是喬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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