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學風云二事
- 80后那些事之故鄉記憶
- 青崖向陽花
- 2898字
- 2025-08-19 16:52:58
第一聲雞鳴刺破青灰色的晨霧時,我已經睜開了眼睛。灶屋傳來母親攪動柴火的聲響,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響,像是某種隱秘的暗號。我摸著黑穿好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帆布書包安靜地掛在土墻的木釘上,像只等待展翅的灰鴿子。
“飯團在灶臺邊。”母親的聲音混著蒸騰的水汽飄進來。我踮腳取下書包,帆布表面還帶著昨夜雨水的氣息。飯團用舊報紙包著,烤得焦黃的表面裂開細紋,露出里面摻著野菜的糯米。水瓶是去年趕集買的,塑料殼上印著褪色的牡丹花,灌滿開水后會在表面凝出細密的水珠。
父親蹲在門檻上磨鐮刀,砂石與鐵器摩擦的聲音驚走了檐下的麻雀。“今天跟你二哥一起走。”他頭也不抬地說,鐮刀在晨光里劃出銀亮的弧線。我點點頭,把書包抱在胸前,像是護崽的母雞,帆布貼著單薄的衣衫,能感覺到飯團微微的熱度。
二哥已經在路口等我了。他比我高兩個頭,藍布褲腿挽到膝蓋,露出曬得黝黑的小腿。“慢死了”。他轉身就走,膠鞋踩在露水未干的田埂上,留下深綠的腳印。我小跑著跟上,書包在腰間拍打,水瓶里的開水晃出咕咚咕咚的聲響。
九月的晨風裹著稻花香的味道,田埂邊的野牽牛花開得正盛。二哥突然蹲下身,從草叢里揪出根狗尾巴草,嫩綠的穗子在他指間搖晃。“拿著”。他粗聲粗氣地塞給我,“昨天二胖他們說要在岔路口堵你。”我的手指收緊,草莖滲出清涼的汁液。書包突然變得沉重,飯團的熱氣透過布料灼燒著胸口。
拐過那顆橄欖樹就看見學校的紅磚墻,褪色的五星紅旗在旗桿上飄動。操場上的塵土被早到的同學踢得飛揚,像籠罩著一層金黃的霧。永強哥一進校門就跑沒影了,我站在斑駁的梧桐樹下,從書包里摸出飯團。糯米已經變涼,野菜的苦味泛上來,我小口小口地啃著,看三年級的男生們用樹枝在沙坑里畫格子。
課間,“關保!”阿桃從背后撲過來,辮梢掃過我的臉頰。她眼睛亮得像后山的野葡萄,“今天玩抽九九嗎?”我還沒來得及咽下最后一口飯團,就被她拽著往操場跑。沙土灌進塑料涼鞋,粗糲的觸感讓我想起去年曬谷時赤腳踩過的稻茬。
十幾個孩子很快圍成圈。阿桃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皮筋,那是用廢舊自行車內胎剪成的,帶著淡淡的橡膠味。“我先當莊家!”她蹦跳著把皮筋套在腳踝,淺褐色的皮膚上立刻勒出紅痕。我們輪流伸指頭去勾那顫動的皮筋,陽光把每個人的影子釘在黃土上,像一組歪斜的剪紙。
“你耍賴!”我突然指著對面的春梅。她縮回的手指尖還沾著皮筋上的黑灰,“明明該輪到我了!”春梅的圓臉漲得通紅,她父親是村里唯一的木匠,常年給她穿鎮上買的花裙子。“你眼瞎!”她尖聲叫道,裙擺掃起一小片塵土。
我記不清當時說了什么。只記得喉嚨里突然涌上鐵銹味的熱流,像喝了父親泡的苦丁茶。那句臟話混著飯團的野菜味沖出口時,操場突然安靜了。春梅的眼睛瞪得極大,黑眼仁里映出我扭曲的倒影。
上課鈴聲救了我。我們像受驚的麻雀四散奔逃,但春梅的指甲已經掐進我的胳膊。回到教室時我的木凳還沒坐熱,就看見她舉著鉛筆沖過來。那支鉛筆新削過,木屑還沾在筆桿的熊貓圖案上。我抬手去擋的瞬間,突然想起母親說城里的醫生會用針扎小孩的胳膊。
鉛筆刺進掌心的聲音像戳破一顆野山楂。劇痛順著掌紋炸開時,我竟注意到春梅拇指上有塊墨水印,藍黑色的,像只停駐的蝴蝶。血珠滲出來的時候她終于哭了,淚水沖淡了她臉上的雀斑。我攥著手掌逃跑,血滴在黃土操場上,很快被干燥的土地吞沒。
放學時二哥在教室門口等我。他看見我纏著布條的手掌,什么也沒問,只是從兜里掏出個溫熱的煮雞蛋。“二胖給的。”他硬邦邦地說,蛋殼上還粘著雞毛。我們沉默地走著,陽光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根歪斜的竹竿。
那天晚上母親用縫衣針在煤油燈下挑我掌心的鉛芯。火光在她眼里跳動,針尖每挑一下,她嘴角就抽搐一次。“忍忍。”她聲音比棉線還細,“鉛毒留在肉里會爛骨頭。”父親蹲在門外抽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像只窺探的眼睛。
三十年后的雨天,那道鉛痕還會隱隱發癢。我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掌心朝上,那個青黑色的斑點像顆遙遠的星辰。春梅后來嫁了人,聽說是個上門女婿。有次同學會她喝醉了,突然抓住我的手說:“那時候我真怕你告老師,我爸會打死我的。”她手掌有著農婦的粗糙,可是再找不到墨水的痕跡。
四年級期末考那天特別熱。教室的木頭窗框被曬得膨脹,關不嚴實,熱浪裹著蟬鳴一陣陣涌進來。我的鉛筆在試卷上投下搖晃的陰影,汗珠順著鼻梁滑到嘴角,咸得像是父親耕田時摔在臉上的泥點。
粱老師穿著洗得發黃的的確良襯衫在過道巡視。走到我身邊時突然停下,我聞到他身上有股清涼油的味道。“好好檢查。”他輕聲說,手指在我作文題那頁輕輕一叩。我這才發現漏了個標點,連忙用橡皮去擦,橡皮屑粘在汗濕的手腕上,像一片片細小的魚鱗。
公布成績那天全校師生都擠在操場上。水泥砌的領獎臺邊緣缺了個角,露出里面生銹的鋼筋。校長穿著唯一的中山裝,口袋別著兩支鋼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第一名,”他聲音像破鑼,“關保!”我踩著自己影子走上臺時,聽見二哥在人群里吹口哨。
校長的手掌厚實溫暖,握著我時能感覺到硬繭的紋路。他遞來的藍絨面盒子里,躺著那支英雄鋼筆。金色的筆夾在烈日下像道閃電,黑亮的筆身比我見過的任何東西都光滑。我顫抖著接過來,聞到了奇特的香味,后來才知道那是賽璐珞的味道。
“小子不錯,繼續努力。”校長拍拍我肩膀,他中山裝第三顆紐扣松了,線頭在風里飄搖。我死死攥著鋼筆盒往家跑,書包在背后空蕩蕩地拍打。路過村口老樹時,突然發現樹洞里塞著個東西——是二哥的玻璃彈珠,用報紙包著,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給狀元”。
父親那天提前收工回家。他把鋼筆盒擺在堂屋的毛主席像下面,用袖子擦了三次玻璃罩子。晚飯居然有臘肉,肥肉部分晶瑩剔透,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像塊黃玉。母親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白米飯,一粒野菜都沒摻。“吃吧。”她眼睛亮得出奇,“筆要收好,等初中了再用。”,阿公從他的布袋中拿出5元錢塞給了我:“明天買水果糖吃。”
這支筆后來陪我考進初中,又隨我走進軍營,走出大山。現在它躺在我的柜子里,與房產證放在一起。如今,在買筆時,我依然會和它作比較。賽璐珞的香氣早已散盡,筆尖也因歲月氧化黯淡,但那個藍絨面盒子依然柔軟如初,像一片永不褪色的天空。
去年冬天回老家,我在廢棄的校舍里撿到半截鉛筆。擦去灰塵,熊貓圖案依稀可辨。我把鉛筆和鋼筆并排放在窗臺上,陽光穿過積滿灰塵的玻璃,給它們鍍上同樣的金邊。恍惚間聽見操場傳來嬉鬧聲,轉身卻只看見荒草在風中搖曳,像三十年前那個沒有送出的狗尾巴草。
我回鄉的次數漸少了。每次回去,總不免想起那所村小,如今卻連斷壁殘垣也尋不見了。校址變成了曬谷場和倉庫,秋季,農人翻谷子的沙沙地響,倒像是當年我們念書的聲響。
那時的老師,姓粱的、姓劉的、姓馬的,如今都到鎮上教書去了。他們排著隊,從泥濘的村道走出去,皮鞋上卻不沾一點泥土。我想他們大約是很高興的,畢竟鎮上的學校有玻璃窗,有水泥地,有自來水,再不必用那口老井打水喝了。
這些年,我總幻想著能在路上偶遇他們。在鎮上的街角,在縣城的車站,或者在回村的摩托上。我想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又怕看到他們現在的樣子。這念頭一年烈似一年,卻從未實現。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就像村小教室里的粉筆灰,輕輕一吹,就散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