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秋蹲在法租界墻根下數(shù)第七根磚縫時，賣煙卷的老頭把銅盒往她面前推了推。“姑娘，再等下去，巡捕該來盤查了。”他的胡茬上沾著白霜，說話時呵出的白氣裹著劣質(zhì)煙草味，“老周讓你等的人，怕是來不了了。”

她沒抬頭，指尖在磚縫里摳出一小撮潮濕的泥土。昨夜的雨把租界的柏油路洗得發(fā)亮，此刻卻被晨光曬出層灰蒙蒙的水汽，像極了北平淪陷那天，父親書房窗玻璃上蒙的霧。三個月零七天了，從北平到天津，她學會了在各種角落里等待——等接頭暗號，等下一份情報，等一個或許永遠不會來的消息。

“再等一刻鐘。”她從袖管里摸出半塊干硬的窩頭，掰了小半遞給老頭。這是老周教的規(guī)矩，接頭時總得有個由頭，買賣、乞討、甚至假裝夫妻吵架，越是尋常的煙火氣，越能藏住見不得光的心事。

老頭接窩頭的手顫了顫。他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打補丁的棉絮，倒比沈硯秋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旗袍更像個過日子的。“姑娘，你這旗袍不合身啊。”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眼睛卻瞟著街對面的鐘表鋪，“肩寬了兩寸，腰收得太急，倒像是偷穿了男人的衣裳。”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跳。這是接頭暗號的后半句。前半句該是“津門的霧，比北平的霜更寒”。她攥緊了手里的窩頭，指尖陷進粗糙的面里：“先生說笑了，衣裳是故去的哥哥留下的，改改總能穿。”

老頭沒再接話，轉(zhuǎn)身收拾起煙卷攤。銅盒碰撞的叮當聲里，他彎腰系鞋帶的瞬間，一張折疊的小紙條從煙盒底滑出來，恰好落在沈硯秋腳邊。她用鞋跟輕輕碾住，等老頭推著攤子拐進巷口，才飛快地把紙條塞進旗袍夾層——那里還藏著父親那副斷了一條腿的眼鏡，金屬邊硌得肋骨生疼，卻比任何東西都讓她踏實。

鐘表鋪的鐘敲了九下，霧開始散了。沈硯秋起身往巷子里走，高跟鞋踩在積水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和她記憶里北平胡同里的銅鈴聲漸漸重合。那時候她總嫌母親的高跟鞋太吵，如今卻要靠這聲音撐著膽子，裝作一個逛租界的闊小姐。

巷子深處有扇斑駁的朱漆門，門環(huán)上纏著圈生銹的鐵絲。她按老周教的節(jié)奏敲了三下，停兩秒，再敲五下。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露出雙渾濁的眼睛。

“找王掌柜收布。”沈硯秋報上名號，聲音比想象中穩(wěn)。

門徹底打開，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撲面而來。屋里沒點燈，光線從糊著報紙的窗欞里漏進來，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影子。被稱為“王掌柜”的老頭背對著她，正用桿銅秤稱著堆枯黃的草藥，秤砣撞擊的聲音在狹小的屋里蕩來蕩去。

“老周說，你能幫我找到陳隊長。”沈硯秋反手帶上門，旗袍夾層里的紙條硌得她發(fā)慌。剛才那張紙條上只有一行字：陳鳴已叛，速查其部動向。陳鳴，偽軍津南支隊的中隊長，也是她弟弟沈硯明在通州師范讀書時的同窗。三天前，老周收到消息，說陳鳴私下聯(lián)系地下組織，想帶著部下反正，可這才過了七十二小時，風向竟變得這么快。

王掌柜轉(zhuǎn)過身，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塊用油紙層層裹著的月餅。“中秋過了三個月，還能吃到這個，算你的福氣。”他把月餅往沈硯秋面前推了推，“陳鳴的事，水太深。他手下有個叫趙二的，昨天在賭場跟人打架，被巡捕房抓了，嘴里沒把門，說漏了陳隊長最近總往租界跑。”

沈硯秋捏起月餅的一角，豆沙餡已經(jīng)硬了，像塊凝固的血。她想起沈硯明臨走前，偷偷塞給她的那盒稻香村，說等打跑了日本人，就娶隔壁班的林曉棠，讓她這個姐姐做媒人。“趙二現(xiàn)在在哪？”

“昨晚就被陳鳴的人接走了，說是保釋，誰知道是死是活。”王掌柜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個張牙舞爪的鬼，“老周的意思，讓你去趟陳鳴的住處，探探他的底。他太太是北平人，跟你算半個老鄉(xiāng)，你就說是找她打麻將的。”

沈硯秋把月餅放回油紙包。“他住哪？”

“英租界福安里17號，門口有棵老槐樹。”王掌柜的聲音壓得更低，“記住，只看不說。要是發(fā)現(xiàn)不對勁，就往左邊第三個巷子跑，那里有我們的人接應。”

離開草藥鋪時，霧已經(jīng)散了大半。街面上的人多了起來，黃包車鈴鐺聲、小販的吆喝聲、偶爾駛過的汽車喇叭聲，把租界的早晨攪得熱熱鬧鬧。沈硯秋走在人群里，忽然覺得這身藍布旗袍格外扎眼——不是因為不合身，而是因為它太干凈了。周圍的人，無論是穿西裝的洋人，還是挎菜籃的主婦，臉上都帶著種小心翼翼的疲憊，只有她，還沒學會把恐懼藏進皺紋里。

她在街角的成衣鋪買了件灰布褂子換上，又到舊貨攤淘了個掉漆的藤籃，往里面塞了幾塊碎布和一團線。鏡子里的人頓時變得像個縫補漿洗的老媽子，只有那雙眼睛，還亮得讓人心慌。

福安里在英租界的邊緣，離剛才的法租界隔著三條街。沈硯秋慢慢走著，路過巡捕房時，看見兩個穿黑制服的印度巡捕正用警棍抽打一個黃包車夫，周圍的人都遠遠地看著，沒人敢出聲。她低下頭，加快了腳步，藤籃里的碎布硌得手心發(fā)麻。

老槐樹就長在福安里的入口處，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只干枯的手。17號的門是朱紅色的，門楣上掛著塊“陳府”的木牌，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發(fā)白的木頭。沈硯秋站在樹影里，數(shù)著從門里進進出出的人：一個買菜回來的老媽子，兩個穿偽軍制服的士兵，還有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手里拎著個皮箱，神色匆匆地走了。

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梳著齊耳短發(fā)，臉上帶著股揮之不去的愁容。“您找誰？”

“請問是陳太太嗎？”沈硯秋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熟絡，“我是張?zhí)呐笥眩屛襾砀鷮W學打麻將，說您的牌技在北平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張?zhí)抢现芙o她編的身份，據(jù)說是陳鳴太太的牌友。

婦人愣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勉強笑了笑：“哦……是張?zhí)呐笥寻。煺堖M。只是不巧，我們家先生今天身子不舒服，怕是招待不好您。”

沈硯秋跟著她往里走，院子不大，種著棵石榴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兩個干癟的石榴。正房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砟腥说目人月暎€有隱約的爭執(zhí)。

“太太，家里的藥沒了，我再去趟藥房？”老媽子從廚房出來，手里拿著個空藥罐。

“不用了，剛才李醫(yī)生已經(jīng)送來過了。”陳太太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她把沈硯秋讓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倒了杯茶，“張先生最近還好？我們家老陳總念叨他，說有機會想跟他喝兩杯。”

沈硯秋的心沉了下去。老周只說張?zhí)顷愄呐朴眩瑝焊鶝]提過“張先生”。她端起茶杯，指尖在發(fā)燙的杯壁上劃著圈：“他挺好的，就是最近生意忙，總往唐山跑。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來您家，這院子真雅致，尤其是那棵石榴樹，結(jié)的果子一定很甜吧？”

陳太太的眼神飄向窗外，沒接話。客廳的墻上掛著幅《猛虎下山圖》，畫得粗劣不堪，角落里的落款卻寫著“陳鳴敬繪”。沈硯秋注意到，畫框的邊緣有新鮮的劃痕，像是剛被人碰過。

“其實我今天來，還有件事想麻煩陳太太。”沈硯秋放下茶杯，聲音放低了些，“我有個遠房表弟，在津南那邊做事，聽說最近那邊不太平，想托陳隊長照拂一二。”她故意提到“津南”，那是陳鳴部隊的防區(qū)。

陳太太的臉色瞬間白了。“你……你說什么？”她站起身，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我們家老陳就是個小隊長，哪有那么大本事……你還是請回吧，張?zhí)沁叄視f的。”

正房的門“砰”地一聲開了，一個穿著黑色綢衫的男人走了出來，臉色蠟黃，顴骨卻紅得不正常。他應該就是陳鳴，只是比沈硯秋想象中要矮胖許多，走路時左腿有些跛。“吵什么？”他的聲音嘶啞，像是被砂紙磨過。

“老陳，這位是張?zhí)呐笥眩f要走了。”陳太太慌忙解釋，眼神里滿是恐懼。

陳鳴的目光落在沈硯秋身上，像帶著鉤子。“張?zhí)呐笥眩课以趺礇]聽說過。”他走到沈硯秋面前，一股濃烈的酒氣混著藥味撲面而來，“敢問小姐芳名？在哪高就？”

沈硯秋站起身，心里的警鈴已經(jīng)響成一片。“我叫沈秋，在洋行做點雜事。”她往后退了半步，手悄悄摸向藤籃里的碎布——那里藏著把小巧的剪刀，是老周讓她防身用的。

“沈秋？”陳鳴笑了笑，露出泛黃的牙齒，“好名字。只是我太太最近身體不適，怕是沒時間陪你打麻將了。”他忽然提高了聲音，“小王，送這位沈小姐出去！”

兩個穿偽軍制服的士兵從廂房里走出來，一左一右地站在沈硯秋身后。沈硯秋知道，自己已經(jīng)暴露了。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彎腰去拎藤籃：“既然陳太太不舒服，那我改日再來拜訪。”

就在她的手碰到藤籃把手的瞬間，陳鳴忽然喝道：“慢著！”他指著沈硯秋的藤籃，“這里面裝的什么？”

沈硯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沒什么，就是些針線活。”

“打開讓我看看。”陳鳴的眼睛瞇了起來，里面閃著狠光。

沈硯秋慢慢打開藤籃，手卻在發(fā)抖。她知道，一旦剪刀被發(fā)現(xiàn)，就再沒機會離開了。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接著是急促的敲門聲。“隊長！隊長！不好了！”一個士兵的聲音在門外喊，“趙二……趙二他跑了！”

陳鳴的臉色驟變。“什么？”他轉(zhuǎn)身就往門口走，完全忘了沈硯秋的存在。陳太太也跟著跑了出去，客廳里只剩下沈硯秋和那兩個士兵。

“還愣著干什么？快走！”其中一個士兵推了沈硯秋一把。她趁機拎起藤籃，快步走出客廳，穿過院子，跟著他們往門口走。路過石榴樹時，她瞥見樹底下有個新翻的土堆，上面還放著個破碎的瓷碗，像是剛埋過什么東西。

門口圍了不少人，都是穿偽軍制服的。陳鳴正對著一個士兵破口大罵：“廢物！連個人都看不住！他往哪跑了？”

“不知道啊隊長，剛才還在柴房里捆著，轉(zhuǎn)眼就沒了……”士兵的聲音帶著哭腔。

沈硯秋混在人群里，悄悄往左邊挪。王掌柜說的那個巷子就在左邊第三個，只要能走到那里……

“站住！”陳鳴忽然轉(zhuǎn)過頭，目光像箭一樣射向她，“你怎么還沒走？”

沈硯秋的心一橫，拔腿就往左邊跑。身后傳來陳鳴的怒吼和士兵的追趕聲。她拼命地跑，藤籃里的剪刀硌得肋骨生疼，腳下的布鞋磨得腳底發(fā)燙。福安里的巷子又窄又曲折，像個迷宮，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就在她快要體力不支的時候，一只手忽然從旁邊的門里伸出來，把她拽了進去。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噓……”一個壓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沈硯秋喘著氣，抬頭看見一個穿著短打的年輕人，臉上沾著煤灰，眼睛卻亮得驚人。“跟我來。”他拉著沈硯秋往屋里走，穿過堆滿雜物的院子，來到一間低矮的棚屋前。

棚屋里彌漫著煤煙味，角落里堆著些煤塊。年輕人指了指煤堆后面的一個洞口：“從這下去，能通到租界外面。”

“你是誰？”沈硯秋警惕地問。

“老周的人，叫我小馬就行。”小馬咧開嘴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他說你可能會出事，讓我在這等著。快走吧，陳鳴的人肯定會搜過來。”

沈硯秋鉆進洞口，里面又黑又窄，只能匍匐前進。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讓她想起北平家里的地窖，小時候捉迷藏，她總愛躲在那里，聽著弟弟在外面喊破嗓子也不出來。那時候的日子，怎么就那么短呢？

不知道爬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光亮。沈硯秋爬出去，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臭水溝邊，周圍是低矮的棚戶區(qū)，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氣味。小馬跟在她后面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沿著這條溝一直走，能到海河邊上，那里有我們的船。”

沈硯秋點點頭，從旗袍夾層里掏出那張紙條，遞給小馬：“陳鳴可能真的叛了，他家里的情況很不對勁，還有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看著像日本人。”

小馬接過紙條，塞進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我知道了，你先回住處，老周會聯(lián)系你。”他從懷里掏出個窩頭，遞給沈硯秋，“吃點東西吧，看你餓壞了。”

沈硯秋接過窩頭，忽然覺得一陣眩暈。她靠在墻上，看著小馬的背影消失在棚戶區(qū)的拐角，心里空落落的。剛才在陳鳴家看到的那幅《猛虎下山圖》，還有樹底下的新土堆，一直在眼前晃。趙二跑了，是真的跑了，還是被陳鳴滅口了？那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又是來干什么的？

她咬了口窩頭，干硬的面渣剌得嗓子疼。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槍聲，接著是雜亂的呼喊聲。沈硯秋心里一緊，朝著槍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棚戶區(qū)的盡頭冒起了黑煙。

“不好！”她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身就往海河邊上跑。她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只是覺得那槍聲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

跑到海河邊時，正看見一艘小漁船準備離岸。船頭站著個熟悉的身影，是老周。“硯秋！快上來！”老周朝她招手。

沈硯秋跳上漁船，船立刻搖晃起來。老周讓船家開船，自己則拉著沈硯秋蹲在船艙里。“你沒事吧？”他上下打量著她，眼里滿是焦急。

“我沒事。”沈硯秋搖搖頭，“陳鳴那邊肯定有問題，還有趙二……”

“趙二死了。”老周打斷她，聲音低沉，“剛才在棚戶區(qū)被陳鳴的人打死了，我們的人去晚了一步。”

沈硯秋愣住了。她想起那個在賭場打架的士兵，想起陳鳴家樹底下的新土堆，忽然明白了什么。“是陳鳴殺了他？因為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老周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份電報，遞給沈硯秋。“這是剛收到的消息，日軍明天要對津南進行掃蕩，陳鳴的部隊負責帶路。”

沈硯秋的手開始發(fā)抖。津南，沈硯明的部隊就在津南附近。如果陳鳴真的帶著日軍去掃蕩……她不敢想下去。“我們必須阻止他！”

“怎么阻止？”老周苦笑了一下，“我們的人都被盯上了，現(xiàn)在根本沒法接近津南。除非……”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復雜，“除非我們給陳鳴送一份假情報，讓他以為我們的主力在西邊，把日軍引過去。”

“假情報？”沈硯秋皺起眉頭，“那西邊的百姓怎么辦？”

“西邊是山區(qū)，日軍的機械化部隊進不去，損失會小一些。”老周的聲音有些沙啞，“總比讓他們?nèi)ソ蚰蠌姡抢镉形覀兊母鶕?jù)地，還有……”他沒再說下去，但沈硯秋知道他想說什么。

船在海河上慢慢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