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海岸信念與力量
- 何為.hewei
- 3951字
- 2025-08-13 23:06:55
天津的秋霧總帶著股咸腥氣,像浸過海水的棉絮,把租界與華界的邊界糊得一片模糊。沈硯秋站在法租界霞飛路的街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風衣口袋里的鋼筆——筆帽上的劃痕是上周傳遞情報時被鐵絲網(wǎng)勾的,此刻倒成了計數(shù)的刻度,她數(shù)到第七道時,黃包車上的人終于掀開了簾子。
“秋影同志?”老周的聲音裹在霧氣里,聽著有些發(fā)飄。他今天換了身綢緞馬褂,袖口沾著點胭脂,活像個剛從堂子里出來的富商。沈硯秋低頭鉆進黃包車,車簾落下的瞬間,老周遞過來一張折疊的煙標,“目標:西開教堂后巷的軍火庫。”
煙標背面用米湯寫著三行字:偽軍中隊長趙志國今晚十點交接軍火,共二十箱步槍,五箱手榴彈。括號里添了句小字:趙與你弟弟沈硯明曾是教會學校同學。
沈硯秋的指尖猛地一顫。沈硯明這個名字像枚生銹的釘子,猝不及防地扎進心口——自上次在情報里看到“戴平安繩的無名士兵”后,她強迫自己不再想這個弟弟,可此刻“同學”兩個字,讓她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夏天,沈硯明舉著趙志國送的彈弓,在院子里追著蝴蝶跑,喊著“等我長大了要和趙哥一起當兵”。
“他……”她想問趙志國是不是真的投敵了,話到嘴邊卻變成,“需要我做什么?”
“趙志國昨晚給組織發(fā)了暗號,說想反正,”老周的聲音壓得極低,黃包車碾過石子路的顛簸讓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但我們的人查了,他的衛(wèi)隊里有日軍的眼線。今晚的交接,是日軍設的局,就等我們?nèi)ソ迂洉r一網(wǎng)打盡。”
沈硯秋捏著煙標的手沁出了汗。她想起上周在偽政府門口見過趙志國,穿著一身灰布軍裝,腰里別著把駁殼槍,臉上有道新疤,從眉骨一直劃到下頜,再不是當年那個總愛笑著揉沈硯明頭發(fā)的少年了。
“那他發(fā)暗號是……”
“兩種可能,”老周從懷里摸出個烤白薯,遞過來一半,“要么是他真心想反正,沒發(fā)現(xiàn)眼線;要么,就是他被日軍逼的,故意引我們上鉤。”白薯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眼鏡片,“組織的意思是,按原計劃接觸,但情報必須是假的——就算趙志國是真心的,為了保住整個天津的情報網(wǎng),只能犧牲他。”
“犧牲他?”沈硯秋咬了口白薯,燙得舌尖發(fā)麻,“二十箱步槍,五箱手榴彈……這些軍火要是能拿到,能裝備半個游擊大隊。”
“秋影,”老周的聲音沉了下來,“你父親當年為什么死?不是因為他指認了學生,是因為他知道,一旦開口,整個北平的學運組織都會暴露。有些時候,保住森林,就得燒了那棵有蟲的樹。”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沈硯秋看見西開教堂的尖頂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十字架的影子像把倒懸的刀。她突然想起父親被槍殺那天,也是這樣的霧天,子彈穿過父親胸膛時,血珠濺在霧里,像極了此刻烤白薯上裂開的焦皮。
(二)
晚上九點,沈硯秋換了身藍布旗袍,頭發(fā)挽成髻,插了支銀簪——這是趙志國母親當年送給沈硯明的,說“等你趙哥娶媳婦時,讓你姐姐替我給他戴上”。她站在教堂后巷的墻根下,聽著巷子里巡邏兵的皮鞋聲由遠及近,心里把要說的話過了三遍。
按計劃,她要以“沈硯明姐姐”的身份見趙志國,說弟弟托她帶話,想勸他“回頭是岸”。然后,把偽造的交接地點(城外的廢棄磚窯)告訴他,讓他帶著軍火轉(zhuǎn)移,而日軍的眼線會把這個消息傳出去,等日軍去磚窯埋伏時,組織的人再趁機端掉真正的軍火庫。
“沈小姐?”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巷子深處傳來。趙志國穿著便衣,手里拎著個油紙包,走到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他比沈硯秋記憶里高了半個頭,那道疤在月光下泛著青,“我以為……會是硯明來。”
“他在前線,走不開。”沈硯秋把銀簪取下來,遞過去,“這是你母親給的,他讓我務必交給你。”
趙志國的手在觸到銀簪的瞬間抖了一下。他低頭看著簪子上刻的“平安”二字,喉結(jié)滾了滾:“他……還好嗎?”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縮。她該說什么?說那個戴平安繩的士兵可能是他?說你當年疼愛的弟弟,或許已經(jīng)死在你投敵的戰(zhàn)場上?她張了張嘴,最終只吐出三個字:“他很好。”
“那就好。”趙志國把銀簪揣進懷里,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兩個熱包子,“剛從對過鋪子買的,你弟弟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他遞過來一個,“豆沙餡的。”
沈硯秋接過包子,指尖碰到他的手,冰涼。她突然注意到他袖口磨出的毛邊,軍裝的料子也舊得發(fā)亮,根本不像個能撈油水的偽軍中隊長。
“趙隊長,”她咬了口包子,甜膩的豆沙糊在喉嚨口,“我這次來,是想勸你……”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趙志國打斷她,從懷里掏出張折疊的紙,“這是軍火庫的布防圖,我畫了三天。日軍在東南角埋了地雷,西北角的崗哨是我的人,可以從那里突進去。”他把紙塞給她,“今晚十點,我會借口清點軍火,把衛(wèi)隊支開,你們……”
“趙隊長!”沈硯秋攥著布防圖,指節(jié)發(fā)白,“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知道。”趙志國笑了笑,那道疤扯得眼角都歪了,“我爹是被日軍炸死的,我妹妹現(xiàn)在還在難民所里。我當這個中隊長,就是為了今天。”他抬頭看了眼教堂的尖頂,“硯明總說我是英雄,我不能讓他失望。”
沈硯秋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她看著趙志國眼里的光,那光和當年少年時舉著彈弓的樣子重疊在一起。她突然明白,老周說的“兩種可能”里,還有第三種——他知道有眼線,卻還是選擇把真情報送出來,哪怕這會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你衛(wèi)隊里……”她想說有眼線,話沒說完就被趙志國按住了肩膀。
“我知道王三是日本人的狗。”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我故意讓他看見我給你遞東西,他現(xiàn)在肯定去報信了。”他從腰里摸出把槍,塞給沈硯秋,“這是給你的,防身用。”
沈硯秋握著槍,金屬的冰冷順著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突然想起老周的話:“為了保住整個森林,就得燒了那棵有蟲的樹。”可眼前這棵樹,分明是棵想向著光生長的樹啊。
“十點整,我在軍火庫門口等你們。”趙志國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過頭,“告訴硯明,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還給他當靶子,讓他用彈弓打我后腦勺。”
巷子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王三帶著幾個日軍士兵沖了進來,手電筒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趙隊長,你果然通共!”王三舉著槍,笑得一臉得意。
趙志國猛地把沈硯秋往墻后一推,自己掏出槍對準日軍:“走!”
槍聲在巷子里炸開,沈硯秋被趙志國推得撞在墻上,后腦勺磕在磚頭上,眼前一陣發(fā)黑。她看見趙志國打倒了兩個日軍,卻被王三從背后開了一槍,子彈穿過他的胸膛,血濺在教堂的白墻上,像朵突然綻開的紅玫瑰。
“快走啊!”趙志國捂著胸口,沖她吼了最后一聲,然后倒在了地上。
沈硯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巷子的。她只記得趙志國倒下時,懷里的銀簪掉了出來,在月光下閃了一下,像顆墜落的星星。她手里還攥著那張布防圖,上面的字跡被血浸濕了,暈成一片模糊的紅。
(三)
黃包車在霧里穿行,沈硯秋把臉埋在膝蓋里,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剛才巷子里的槍聲還在耳邊回響,趙志國最后那個眼神,像枚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
“東西拿到了?”老周在約定的接頭點等她,手里拿著個藥箱,像是剛從哪個公館出診回來。
沈硯秋把染血的布防圖遞過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是真心的……他知道有眼線,他是故意的……”
老周展開布防圖,眉頭皺了起來:“這是真的?”
“是真的!”沈硯秋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里,“我們可以按這個來!我們可以救他的!”
“秋影,”老周把布防圖收起來,從藥箱里拿出瓶藥水,“你后腦勺流血了,我給你處理一下。”
“我不要處理!”沈硯秋甩開他的手,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我們?yōu)槭裁匆o他假情報?我們明明可以……”
“明明可以讓整個天津的情報網(wǎng)都暴露,讓之前犧牲的同志都白死,是嗎?”老周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趙志國是英雄,但我們不能讓他的犧牲變得沒有意義。”他把藥水倒在紗布上,“你父親當年也是這么選的。”
“我父親不是!”沈硯秋吼了出來,眼淚糊了滿臉,“我父親是被逼的!趙志國是主動的!他是為了我們死的!”
老周沉默了片刻,用紗布輕輕按住她的傷口:“英雄的犧牲,從來都不是看主動還是被動。重要的是,他們的血能不能換來勝利。”他指了指窗外,“按原計劃,現(xiàn)在日軍應該已經(jīng)往城外磚窯去了,我們的人正在端軍火庫。這二十箱步槍,五箱手榴彈,能救多少人的命?”
沈硯秋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老周是對的,就像知道父親當年的選擇是對的一樣。可道理懂,心卻像被掏了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凌晨三點,老周帶來了消息:軍火庫順利端掉,繳獲的武器已經(jīng)連夜運往游擊區(qū)。日軍在磚窯撲了個空,回來后把趙志國的尸體吊在城樓上示眾,罪名是“通敵叛國”。
“他的家人……”沈硯秋問。
“我們已經(jīng)把他妹妹接出來了,送到鄉(xiāng)下親戚家了。”老周遞給她一個油紙包,“這是從趙志國身上找到的。”
沈硯秋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沒吃完的豆沙包子,還有一張照片——是趙志國和沈硯明的合影,兩個少年穿著教會學校的制服,勾著肩膀笑得露出牙齒。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民國二十五年夏,與硯明攝于操場。
她把照片塞進貼身的口袋,和父親的眼鏡、弟弟的平安繩放在一起。口袋里的鋼筆硌著肋骨,她突然想起趙志國最后那句話:“告訴硯明,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還給他當靶子……”
霧還沒散,天津城在霧里像座巨大的墳墓。沈硯秋站在窗前,看著城樓上那具模糊的尸體,突然覺得嘴里又嘗到了豆沙餡的甜,甜得發(fā)苦。她拿起鋼筆,在筆記本上寫下:十月十三日,西開教堂后巷,趙志國同志犧牲。
寫完,她把筆記本合上,塞進床板下的暗格里。那里已經(jīng)放了厚厚的一摞,每一頁都記著名字和日期,像一塊塊壘起來的墓碑。
天快亮時,霧開始散了。第一縷陽光照在城樓上,把那具尸體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個沒寫完的省略號。沈硯秋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指尖碰到趙志國和沈硯明相握的手,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這兩只手還一起放過風箏,風箏飛得很高,線在風里嗡嗡地響,像誰在唱歌。
她拿起那支鋼筆,筆帽上的劃痕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她對著窗外的陽光,輕輕旋開筆帽,里面沒有墨水,只有半張被血浸透的紙,是她昨晚沒寫完的情報:“軍火庫布防……”
后面的字被血糊了,看不清。就像趙志國的人生,就像這場戰(zhàn)爭里無數(shù)人的人生,都停在了沒寫完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