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木門摔上的巨響，似乎還在低矮的土坯房里嗡嗡回蕩。趙建國那帶著濃重酒臭和怒火的咒罵聲，被冰冷的晨風裹挾著，漸漸消散在院外灰蒙蒙的霧氣里。

屋子里死寂下來，只剩下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像垂死者的最后喘息。

李鳳蘭依舊僵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后背緊貼著同樣冰冷的土墻。粗糲的墻面透過單薄的棉襖，傳來刺骨的寒意，卻遠不及她心底那萬載不化的冰窟。

她緩緩攤開一直緊握成拳的手，掌心四個深陷的月牙形血印清晰可見，邊緣已經滲出了細小的血珠，火辣辣地疼。

這點皮肉之痛，比起前世癌魔啃噬五臟的劇痛，比起被親生兒女拋棄在冰冷病床上的絕望，又算得了什么？

不過是提醒她還活著，提醒她這煉獄般的重生，才剛剛開始。

她低頭，目光落在空無一物的掌心，意念卻沉入了那方剛剛覺醒，尚帶著神秘悸動的十立方米靜止空間。意念掃過，兩張皺巴巴、被汗水浸得發潮的一毛錢紙幣，還有那張同樣汗濕的半斤糧票，正安安靜靜地懸浮在虛無之中，如同黑暗宇宙里兩顆孤寂的星辰。

兩毛錢，半斤糧票。

這就是她拼盡全力，從餓狼口中奪下的第一塊肉。

微薄得可憐，卻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又被她死死壓了回去。

不能哭！

眼淚在趙家這種地方，比地上的塵土還不值錢！

只會換來更多的踐踏和嘲諷！

她深吸一口氣，混雜著土腥、霉味和趙建國殘留酒臭的渾濁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她彎下腰，單薄的身體像秋風中的枯葉般簌簌發抖，牽扯著下身新婚夜的傷痛，更是疼得她眼前陣陣發黑。

好半晌，咳嗽才平息下來。她抹去眼角嗆出的生理性淚水，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銳利。

活下去！

這是眼下最現實、最迫切的問題！

趙家是什么德行，她前世早已刻骨銘心。公婆刻薄吝嗇，丈夫好吃懶做嗜賭成性。

指望他們？

不如指望母豬會上樹！

尤其是現在，她剛剛“忤逆”了趙建國，搶走了他視為囊中之物的份子錢，接下來在這個所謂的“家”里，她面臨的，必然是變本加厲的刁難和克扣！

饑餓，將是懸在她頭頂的第一把刀。

李鳳蘭掙扎著，忍著全身的酸痛，挪到炕沿邊。

腳踩在冰冷坑洼的泥地上，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凍得她一個激靈。她扶著粗糙的土墻，勉強站穩。

目光掃過這間“新房”——除了那個被趙建國踹倒的破木箱和她可憐巴巴的幾件舊衣，墻角堆著些落滿灰塵的農具，灶臺冷冰冰的，連口熱水都沒有。唯一值點錢的，大概就是那個印著“囍”字的鐵皮暖水瓶了，但里面空空如也。

指望趙家給她一口吃的？

呵。

她必須靠自己！

在這春荒時節，在這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搶在餓死之前，找到活下去的路！

念頭一起，前世幾十年在饑荒和貧瘠中掙扎求生的記憶，如同潮水般翻涌上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關于如何辨識野菜野果、如何尋找一切能填肚子的東西的本能，瞬間復蘇。

山！

后山！

青山坳三面環山，眼下正是草木萌發的初春。

山里，藏著活下去的希望！

野菜，野果，甚至運氣好能挖到點野生的根莖…都是救命的東西！

李鳳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

她不再猶豫，強撐著虛軟的身體，走到墻角那個破木箱邊。箱子里被趙建國翻得一團糟，她蹲下身，忍著下身的疼痛，在幾件舊衣服里翻找。

終于，在最底下，摸到了一件打著厚厚補丁、洗得發白的舊夾襖。這是她出嫁前，唯一一件還算厚實、能御寒的衣服。

她迅速脫下身上那件單薄的、印著褪色紅“囍”字的罩衣，換上了這件舊夾襖。夾襖雖然破舊，但好歹厚實一點，能抵擋山里的寒風。她又從箱底翻出一條同樣破舊、但相對結實的灰色粗布頭巾，仔細地包住了枯黃干澀的頭發。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箱子角落里，一把生了銹、但還算鋒利的舊柴刀上。這是她娘偷偷塞給她的，說是“防身”。前世，這把刀被她束之高閣，從未動過，最終也不知所蹤。

今生……她彎腰，撿起了這把沉甸甸的柴刀，冰冷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全感。

她把柴刀插在腰間，用夾襖的下擺小心地蓋住。又拿起那個印著“囍”字的空搪瓷缸子，想了想，還是放下了。太扎眼。她需要更隱蔽的容器。

目光在屋里逡巡，最后落在了灶臺旁一個破舊的、積滿灰塵的竹編小籃子上。那是用來裝些雜物的。她走過去，拿起籃子，拍掉上面的灰，大小正合適，拎在手里也不起眼。

準備好這一切，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那扇破舊的木門前。門栓被趙建國摔門時震得有些松動，她費力地拉開沉重的門栓。

“吱嘎——”

刺耳的開門聲劃破了清晨的寂靜。

一股裹挾著草木清冽氣息和濃濃寒意的晨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她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灰蒙蒙的天光透進來，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只瘦骨嶙峋的母雞在凍得硬邦邦的泥地上有氣無力地刨食。

公婆的屋子在東廂，門緊閉著，里面傳來隱約的咳嗽聲和低語。趙建國顯然早就跑得沒影了，不知又去哪里鬼混賭錢。

李鳳蘭緊了緊身上的舊夾襖，將頭巾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警惕而冰冷的眼睛。她拎著破竹籃，低著頭，腳步盡量放輕，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迅速穿過空曠冰冷的院子，閃身出了那扇低矮的、象征著她噩夢開始的柴門。

一踏出院門，仿佛連空氣都清新自由了幾分。她不敢停留，辨認了一下方向，便朝著村后那座被薄霧籠罩的、連綿起伏的山巒走去。

通往山腳的小路崎嶇不平，覆蓋著冰冷的晨霜。腳上那雙單薄的、打著補丁的布鞋踩在上面，寒氣直透腳心。下身的疼痛，虛弱的身體，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李鳳蘭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只是將腰間的柴刀握得更緊了些。這點苦，比起前世最后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又算得了什么？

越靠近山腳，空氣越是清冷濕潤。枯黃的草甸下，已經隱約能看到點點新綠在頑強地探出頭。李鳳蘭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仔細地掃過腳下的每一寸土地。

馬齒莧！

一叢叢貼著地面生長的、肥厚多汁的暗紅色莖葉映入眼簾！這可是好東西！既能當菜，又能入藥，清熱解毒！

她立刻蹲下身，顧不上泥土的冰冷和潮濕，也顧不上膝蓋的酸痛，用那雙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連根拔起。帶著泥土清香的馬齒莧被她整齊地碼放在破竹籃的一角。

繼續前行，目光如炬。

薺菜！

鋸齒狀的嫩葉剛剛舒展，藏在枯草堆里，鮮嫩欲滴！李鳳蘭心頭一喜，動作更快了幾分。

婆婆丁！

鋸齒狀的葉子，白色的汁液，清苦卻去火。

灰灰菜！

葉片背面帶著一層灰白的粉霜，嫩尖掐下來，焯水后味道不錯……

還有剛冒出頭的蕨菜嫩芽，蜷曲如嬰兒的小拳頭，這可是山珍！

她的動作麻利而精準，仿佛做過千百遍。

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土和帶刺的枯草間翻飛，被劃出一道道細小的血口也渾然不覺。破竹籃里的綠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增加。

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叢不起眼的、匍匐在地的藤蔓吸引。葉子呈心形，藤蔓粗壯。李鳳蘭心中一動，放下籃子，抽出腰間的柴刀，小心翼翼地順著藤蔓往下刨開冰冷的泥土。

一下，兩下……

泥土被翻開，露出底下幾塊沾著濕泥、形狀不規則的塊狀根莖！表皮是粗糙的深褐色，帶著根須。

野山藥！

李鳳蘭的眼睛瞬間亮了！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硬貨”！

富含淀粉，頂飽耐饑，比野菜強百倍！

她強忍著心頭的激動，加快動作，將幾塊大小不一的野山藥小心地挖了出來。

最大的一塊足有嬰兒手臂粗！

收獲頗豐！

破竹籃已經裝了大半籃，沉甸甸的。野山藥的分量尤其壓手。

李鳳蘭掂量了一下，心頭卻沒有多少喜悅，反而沉甸甸的。這些東西拿回去，怎么藏？怎么吃？趙家那群餓狼，尤其是那個趙建國，聞到點味兒就能撲上來！

這點辛苦挖來的救命糧，絕不能讓他們發現！

她環顧四周，山腳下荒僻無人，只有風吹過枯草發出的沙沙聲。她迅速拎著籃子，走到一處更茂密的枯草叢后，蹲下身。

意念再次沉入那方神秘的空間。

十立方米，靜止，只能存放非活物……足夠了！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絲試驗的緊張和孤注一擲的決絕，意念牢牢鎖定了竹籃里那幾塊沉甸甸的野山藥！

收！

心中默念。

奇妙的感覺瞬間傳來！

仿佛有無形的手拂過，籃子猛地一輕！

那幾塊沾著新鮮泥土的野山藥，憑空消失了！沒有光影效果，沒有聲音，就那么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那片靜止的虛無空間之中！

靜靜地懸浮在那里！

成了！

李鳳蘭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出胸腔！巨大的狂喜和一種掌控命運的力量感瞬間攫住了她！但她不敢有絲毫松懈，意念再次掃過空間里的野山藥，確認它們安然無恙。

緊接著，她的目光投向了籃子里那幾株最肥嫩的、剛挖出來的野蕨菜嫩芽。這東西水靈，不經放，也容易引起注意。

意念再動！

收！

蕨菜嫩芽也消失了，安穩地出現在野山藥旁邊。

最后，她猶豫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些馬齒莧、薺菜上。這些東西相對常見，但量大也扎眼。她咬咬牙，將其中最新鮮肥嫩的那一部分，大約占總量三分之一左右，也收進了空間。

做完這一切，她低頭看向手中的破竹籃。里面剩下的野菜種類依舊不少，但分量明顯少了，尤其是最“硬”的野山藥和最“鮮”的蕨菜嫩芽不見了，整體看起來就像是尋常婦人一次普通的、收獲不算太豐的采集。即便趙家人看到，最多罵句“沒用的東西，就挖這點破爛”，也不會起太大的疑心。

就在她稍稍松了口氣，準備起身時，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毫無征兆地襲來！

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被抽干了力氣，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她趕緊扶住旁邊冰冷的山石，大口喘息，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消耗精神力！

一個清晰的認知浮上心頭。

使用這個空間，尤其是收取物品，會消耗她的精神！

以她現在這具極度虛弱、營養不良的身體，負擔不小！

眩暈感持續了十幾秒才緩緩退去。李鳳蘭扶著山石，臉色蒼白，但眼神卻更加明亮，也更加冰冷清醒。

力量，是有代價的。

空間，是利器，也是枷鎖。

必須謹慎！

必須節制！

她緩了緩神，抹去額頭的冷汗。將破竹籃里剩下的野菜稍微整理了一下，蓋住底下空了一截的痕跡。然后拎起籃子，拄著那把冰冷的柴刀，像一個真正的、疲憊歸家的農婦，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朝著那座象征著牢籠的、低矮的趙家柴門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土地上。

每一步，都帶著沉甸甸的收獲和更沉甸甸的警惕。

籃子里是給餓狼看的“草料”。

空間里，才是她為自己藏下的、真正的救命糧！

活下去。

帶著恨，帶著謀算，在這吃人的年代，在這豺狼環伺的家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