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馬路時,蘇清漪的手腕不自覺往袖子里縮了縮,銀鐲子貼著皮膚,帶著點滾燙的溫度。
陸沉舟的手還懸在她身側,剛才擋開自行車時帶起的風,拂過她的發梢,混著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
“其實……”她想說點什么打破沉默,目光卻落在他手背上——那里還留著庫房蹭到的顏料,灰藍色在膚色上格外顯眼,像幅沒干透的小畫。
“上次在講座上,”陸沉舟忽然開口,腳步慢了半拍,“你說雷諾阿畫里的光,是‘會呼吸的’。”
蘇清漪愣了愣,沒想到他記得這么清楚。“嗯,他總愛在顏料里摻點蜂蠟,光線照上去會慢慢透出來,像有生命似的。”
“你講這話時,眼里的光很亮。”陸沉舟的聲音很輕,像怕被風刮走,“我當時就想,原來真的有人能把光講得像活物。”
蘇清漪的指尖在帆布包帶上來回摩挲,包角蹭到手腕,銀鐲子硌得皮膚發疼,卻沒舍得移開。
“您好像……記得很多細節。”她小聲說,目光落在他手背上的顏料上——那抹灰藍被汗水浸得淡了些,像要融進皮膚里。
“因為值得記。”他說得坦誠,腳步隨她放慢,兩人的影子在路燈下時而交疊,時而分開,像幅被風揉皺的剪影畫。
路過一家亮著暖燈的畫材店時,陸沉舟忽然停下:“進去看看?”
玻璃柜里擺著排嶄新的顏料,鈷藍、鋅白、赭石擠在金屬管里,像被凝固的彩虹。
蘇清漪拿起支灰藍色,指尖在管身上輕輕敲:“這個顏色調睡蓮的陰影剛好,就是干得太快,要趁濕暈開。”
他從她手里接過顏料,看了看色號,又放回原位:“到時候油畫班開課,你教我怎么‘趁濕暈開’。”
“陸先生學畫是認真的?”她挑眉,眼里帶著點促狹的笑。
“對著老師學,自然要認真。”他看著她,目光落在她微微揚起的嘴角。
畫材店老板抱著只橘貓走出來,貓咪“喵”地一聲跳上柜臺,爪子在支打開的錫管上踩了個灰藍印,像朵小小的爪印花。
“你看,”陸沉舟指著那個爪印,忽然笑了,“連貓都知道這個顏色好看。”
她沒忍住笑出聲,眼尾的淚痣在燈光里晃了晃。走出畫材店時,他手里多了個紙袋,里面裝著那支她剛才拿過的灰藍色顏料。
“備著。”他晃了晃紙袋,顏料管碰撞的輕響混著晚風,像支簡單的調子。
走到樓下時,蘇清漪看著他手里的顏料袋,忽然說:“其實雷諾阿的光里,除了蜂蠟,還有點別的。”
“什么?”
“畫里人的心意。”她抬頭看他,眼里的光比路燈還亮,“有了心意,光才會呼吸。”
陸沉舟的腳步頓住,晚風掀起他的襯衫領口,露出鎖骨處淡淡的輪廓。他看著她,像在看一幅終于調對色的畫,眼底的溫柔漫出來,差點把兩人都溺在里面。
“我懂了。”他說,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啞,“到時候……我試試。”
陸沉舟看著她手腕上晃動的銀鐲子,忽然說:“下次,能講講奶奶和美術館的故事嗎?”
蘇清漪笑了,眼尾的淚痣在光里亮了亮:“好啊,下次講給你聽。”
陸沉舟笑著說道:“晚安,蘇老師。”
“晚安,陸先生。”
她轉身上樓時,聽見他在身后輕輕說了句什么,風把聲音吹得碎碎的,只聽清“光”和“你”兩個字。
老式樓房的燈是聲控燈,一點細微的聲音都不足以讓它亮起來,必須得狠狠往地上跺一腳,它才像是施舍一般給人照明。
蘇清漪借著燈光掏出鑰匙時,推開房門的瞬間,玄關柜上的老式座鐘剛敲過十下。奶奶的相框擺在最上層,黑白照片里的老人正對著她笑,鬢角別著朵風干的白玉蘭。
她對著相框發了會兒呆,直到手機鈴聲響起,她才回過神來。
是個來自京州的陌生號碼。
纖細素白的手指按住綠色接聽鍵向上滑動,接通電話。
瞬間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尖銳的叫聲夾雜著謾罵。
“蘇清漪,你翅膀硬了啊,竟然敢拉黑我的電話,我可是你媽……”
蘇清漪捏著手機的指節泛白,聽筒里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針,扎得她耳膜發疼。她沒說話,只是走到沙發邊坐下,指尖的燙意早已被一股寒意取代。
“你啞巴了?說話啊!”那頭的女聲拔高了調門,“我告訴你,別以為躲到哪個破地方就沒事了,你弟弟下個月結婚,彩禮還差二十萬,這錢你必須給!”
蘇清漪望著茶幾上奶奶留下的青瓷茶杯,杯沿還留著淡淡的茶漬。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我沒有錢。”
“沒錢?你騙誰呢!”對方冷笑,“你在京州待了那么多年,連二十萬都拿不出來?我不管,那是你親弟弟,你不幫他誰幫他?當初要不是我把你養這么大,你能有今天?”
“你們在我十五歲時就沒再給過我任何的錢了。”蘇清漪輕輕說,“況且這幾年我打給家里的錢,夠買半套房了。”
“那是你應該做的!”母親的聲音陡然尖利,“我生你養你,你不該報恩嗎?蘇清漪我告訴你,這錢你不給也得給,不然我就去你住的地方找你,讓你街坊鄰居都看看你是個多么不孝的白眼狼!”
蘇清漪握著手機的手忽然松了松,指腹蹭過冰涼的屏幕,像在觸摸一塊經年的石頭。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月光把她的影子釘在墻上,瘦得像片隨時會飄走的葉子。
“你來吧。”她的聲音裹著夜風,輕得像嘆息,“只要你不怕魚死網破。”
電話那頭愣了愣,隨即爆發出更兇的咒罵:“你敢威脅我!我明天就去買車票,我看你個小賤蹄子往哪躲!”
蘇清漪沒再回應,直接按了掛斷鍵。手機屏幕暗下去的瞬間,她看見自己映在上面的臉——眼眶紅著,卻沒掉一滴淚。
奶奶,他們又來逼我了。
要是您在,就好了。
蘇清漪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滿心的委屈與疲憊都吐出去。
她轉身走向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握著杯子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升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
“奶奶,我該怎么辦呢?”她對著空蕩的屋子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些哽咽。
出生在這種家庭,她又有什么資格喜歡那個人呢?
而陸沉舟回到家里,把手中提著的袋子放在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松松解開了袋子的結,露出從店里買的顏料和畫筆。
陸沉舟指尖撫過顏料管上的標簽,嘴角還帶著點淺淡的笑意。
在畫材店挑這些的時候,他總想起她上次看畫展時眼睛發亮的樣子,像揣了顆星星在里頭。
他拿出手機想發條消息,屏幕亮起時卻頓了頓。
此刻突然停下來,攥得發白的指節。
陸沉舟眼中閃過一絲懊惱,他還沒有加她的聯系方式。
也罷,明天還能再見到。
窗外的天色暗下來,他拆開畫筆包裝的動作慢了些,帶著一絲珍重。
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斑駁的窗簾縫隙灑在蘇清漪臉上,她的雙眼布滿血絲,卻沒有絲毫睡意。
簡單洗漱后,她坐在陽臺的老藤椅上,看著陽臺花盆里的小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思緒飄遠。
就在這時,房門被敲響。咚咚中帶著一絲急切,像是主人不來開門大有一直敲下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