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舟開始頻繁出現在美術館。
有時是工作日的下午,他會避開人流,選她沒課的時段,獨自站在她講過的那些畫前。
陽光透過高窗斜斜切進來,落在《睡蓮》的藍紫色調里,他總想起她講莫奈晚年近乎失明時,那句“用靈魂看見的光,比眼睛更亮”。
某天,蘇清漪在庫房整理舊畫冊,指尖沾著點灰藍色的顏料——大概是翻到了哪個學生的習作。
她正踮腳夠頂層的箱子,陸沉舟走過去時,箱子恰好“嘩啦”一聲散了架,泛黃的畫頁落了滿地。
蘇清漪“呀”了一聲,慌忙伸手去扶,卻只撈到幾片飄落的畫紙。灰藍色顏料蹭在米白色袖口上,像不小心潑翻的淺海,她蹲下身時,耳后碎發垂下來,遮住了蹙起的眉。
陸沉舟沒說話,徑直在她身邊蹲下。他指尖避開畫頁上脆弱的筆觸,只捏著邊緣空白處,動作輕得像在托著易碎的月光。
有張德加的芭蕾舞女素描從他指縫滑出,蘇清漪伸手去接,兩人的指尖撞在一起,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卻看見他撿起畫紙時,指腹沾了點她袖口蹭來的顏料。
“抱歉,這箱子早就該加固了。”她小聲道,把散落的畫冊攏成一摞,“上周學生們在這里臨摹,大概是碰松了合頁。”
陸沉舟沒接話,忽然起身走到庫房角落,拖來一張舊木梯。梯腳在地面劃出輕響,他轉身時,顏料在他深色西褲上洇出個小小的藍點,像顆被遺忘的星。“踩上去吧,頂層還有幾箱?”
她愣了愣,看著他扶著梯子的手——骨節分明,虎口處還留著剛才撿畫時蹭到的灰。“不用麻煩陸先生,我……”
“總不能讓蘇老師蹲在這里撿一下午。”他打斷她,語氣里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溫和,“或者,你想讓這些畫頁在地上多待一會兒?”
蘇清漪只好踩著木梯往上爬。梯級有些松動,她每動一下,陸沉舟扶著梯子的手就緊一分。
她夠到頂層箱子時,聽見他在下面低聲說:“左邊第三箱也松了,一并拿下來吧。”
下來時,他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隔著襯衫貼在她腰側,溫熱的觸感像電流竄過,她站穩后立刻退開半步,卻看見他指尖的灰藍色顏料不知何時蹭到了她的衣角,和她袖口的顏色融在一起,像幅未完成的畫。
蘇清漪低頭盯著衣角那點灰藍,像被什么燙到似的,下意識想用手去蹭。指尖剛碰到布料,就被陸沉舟輕輕按住了手背。
“別擦,”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啞,“越擦越暈。”
他的掌心還帶著扶她時的溫度,隔著薄薄的衣料滲過來,比剛才那下觸碰更讓人心慌。
蘇清漪猛地抽回手,指尖在身側蜷了蜷,才發現自己的心跳聲在安靜的庫房里格外清晰,像落在空陶罐上的雨。
陸沉舟已經轉身去撿散落的畫頁,深色西裝的袖口卷著,露出的小臂上沾了道更長的藍痕,像隨手畫的線條。
他撿畫的動作很慢,指尖避開那些脆弱的筆觸,只捏著邊緣空白處,側臉的線條在庫房頂窗漏下的光里,顯得格外柔和。
“陸先生好像很怕弄壞這些畫。”蘇清漪蹲下身,撿起張雷諾阿的素描復制品,畫里的小女孩抱著花束,裙擺上的筆觸軟乎乎的。
他抬眼看過來,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怕你心疼。”
這話直白得像沒加濾鏡的陽光,蘇清漪的臉騰地熱了。她慌忙低頭去整理畫頁,卻不小心碰倒了身旁的顏料盒,灰藍、赭石、米白混在一起,在地面洇出團模糊的色塊。
“抱歉……”
“像幅莫奈的草稿。”陸沉舟忽然說。他指著那團色塊,“你看這里的藍,和你袖口的顏色很像。”
她順著他的指尖看去,果然見那片灰藍里,還沾著點她袖口蹭落的顏料,混著赭石色的底,竟真有幾分睡蓮池的朦朧感。
后來兩人把畫頁重新裝箱時,蘇清漪發現陸沉舟總在不經意間往她這邊靠。
他扶箱子的手會輕輕碰到她的肘彎,遞畫冊時指尖會擦過她的指腹,連呼吸的頻率,都慢慢變得一致。
最后一箱畫裝好時,夕陽正從頂窗斜斜切進來,在地面投下道長長的光帶。
陸沉舟站起身,伸手想拉她,卻在半空停住了——他忽然想起自己指尖還有顏料,轉而拎起旁邊的空箱子:“我來搬吧。”
蘇清漪看著他抱著箱子走向庫房外,西褲后擺沾著的那點灰藍,在陽光下像顆安靜的星。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角的顏料,又摸了摸腰側——那里好像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像幅畫里最暖的那筆底色。
庫房的木門在身后“吱呀”一聲合上,把滿室的舊墨香關在里面。蘇清漪跟在陸沉舟身后走出來,午后的陽光落在走廊的地磚上,亮得讓人瞇起眼。
他把箱子放在墻角的推車上,轉身時,目光掃過她衣角的顏料,忽然從西裝內袋里摸出塊方巾。
是質地很好的暗紋真絲,邊角繡著極小的字母縮寫,他遞過來時,指尖還留著點灰藍的痕跡。
“擦不掉也沒關系,”他說,“像幅迷你的印象派習作。”
蘇清漪捏著方巾,指尖觸到絲滑的布料,忽然想起奶奶的針線筐——里面總放著塊洗得發白的棉布,奶奶說“好東西要帶著點生活的印子才好看”。她低頭輕輕蹭了蹭衣角,顏料果然暈開些,像把淺海揉進了米白的浪里。
“陸先生好像對顏料很熟悉。”她忽然開口,看他彎腰檢查推車的輪子,西褲后擺的藍點隨著動作輕輕晃。
陸沉舟直起身,指尖在推車金屬把手上輕輕敲了敲,留下個淺淡的藍印。
“因為她喜歡畫畫,”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袖口的顏料上,像是落進了什么回憶里,“所以我想多了解她一點。”
也想多靠近她一點,陸沉舟心里想著。
蘇清漪握著推車把手的手指猛地收緊,木把上的紋路硌得掌心微麻。
她低頭盯著自己袖口的灰藍顏料,像盯著片突然漲潮的海,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推車的輪子不知何時卡進地磚的縫隙里,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像把她飄遠的思緒拽了回來。
蘇清漪深吸一口氣,指尖松開又攥緊,木把上的紋路在掌心烙下淺淺的印。
“陸先生的朋友,一定很有趣。”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目光卻不敢抬,只盯著他西褲后擺那點灰藍——像片被遺忘在沙灘上的海,“能讓您特意去了解的人,想必很會畫畫。”
陸沉舟沒接話,只是彎腰去掰那只卡住的輪子。他的袖口蹭過推車邊緣,手背上的顏料又淡了些,卻在深色布料上洇出更明顯的痕。
“嗯,她很厲害,”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笑意,“也很可愛。”
蘇清漪的心宛若被扎破了的氣球,像被畫筆重重戳了下。
“是嗎?那她一定很熱愛這個行業。”她故作輕松地撥了撥耳后碎發,指尖卻不小心蹭到眼尾的淚痣,像觸到了什么滾燙的東西,也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她感覺眼眶很熱,像是有什么東西要流出來。
“嗯,”陸沉舟直起身,推車終于順了,他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