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舟再一次見到蘇清漪，是在美術館的年度畫冊上。

那天他剛結束一場連續四小時的董事會議，指尖捏著鋼筆，指節泛白。

助理輕手輕腳地把一本燙金封面的畫冊放在桌角：“陸總，這是市美術館送的年度特刊，說您去年捐的那批印象派畫作，他們做了專題展。”

他本想揮手讓助理拿走，目光卻不經意掃過畫冊內頁——一張蘇清漪站在《睡蓮》前講解的照片。

女人穿著簡單的米白色襯衫，長發松松挽在腦后，側臉線條冷冽，可講起畫時，眼尾那粒小小的淚痣像被點亮了，透著股專注的溫柔。

“她是？”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點剛從會議里抽離的沙啞。

助理愣了一下，趕緊翻到照片下的署名：“好像是他們新聘的講師，叫蘇清漪，留法回來的，專攻19世紀歐洲繪畫。”

陸沉舟沒再說話，只是用指腹輕輕蹭過照片上她的衣角。

那天晚上，他讓特助把蘇清漪所有能找到的資料都整理了一份——畢業于巴黎高等美術學院，論文拿過年度最優，回國后拒絕了幾所高校的橄欖枝，偏偏選了看似“清閑”的美術館講師職位。

資料最后附了段她在小范圍講座上的視頻，她講莫奈晚年的眼疾，聲音清冽，卻帶著種奇異的安撫力，像月光漫過湖面。

他把那段視頻存在手機里，失眠的夜里反復聽。聽她講顏料的調配，講光影的捕捉，聽她偶爾被學生逗笑時，那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低笑。

陸沉舟第二次聽見蘇清漪的聲音，是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周末午后。

他臨時決定去美術館看那場印象派專題展，黑色傘面剛收起，就聽見展廳深處傳來熟悉的清冽語調。

她站在《魯昂大教堂》系列前，指尖懸在畫框邊緣三厘米處，講莫奈如何在不同光線下捕捉建筑的肌理，聲音被雨聲濾得格外干凈。

“就像人在晨霧里看山，正午看山，暮色里再看山，明明是同一座，卻像換了魂魄。”她忽然笑了笑，眼尾的淚痣在頂燈折射下閃了閃，“藝術最貪心的地方，就是想把所有時刻的魂魄都留住。”

陸沉舟站在人群外，西裝褲腳還沾著雨珠。

他看著她被學生圍在中間，米白色針織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半截細瘦的小臂，腕骨處戴著支簡單的銀鐲子，隨著手勢輕輕晃。

有個小姑娘舉著畫冊問她：“蘇老師，您留法時見過莫奈的真跡嗎？”

她頓了頓，目光掠過畫框，像是落進很遠的回憶里：“見過。在巴黎奧賽博物館，那天剛好下雨，玻璃窗上全是水痕，看畫時總覺得顏料在慢慢暈開，像活過來了。”

講座結束時，學生們陸陸續續離開，蘇清漪彎腰收拾散落的畫冊，有本精裝的《莫奈傳》從懷里滑來，“啪”地掉在地上。

陸沉舟幾乎是下意識地彎腰去撿，指尖剛觸到書脊，就對上她抬起來的眼睛。

那雙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帶著點被驚擾的茫然。“謝謝。”她接過書，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指腹，像羽毛掃過，輕得讓人想抓住點什么。

“陸沉舟。”他報上名字時，看見她眼里閃過一絲困惑——大概沒人會在美術館里跟陌生人遞名片。

但她還是禮貌地接了，指尖捏著那張燙金卡片，輕聲道：“蘇清漪。”

雨還在下，他看著她抱著畫冊走進雨里，米白色身影很快被水汽吞沒。車后座的特助遞來傘，他卻擺擺手，摸出手機點開那段存了很久的視頻。

這次沒聽她講顏料，只反復聽那段極輕的低笑，像雨落在湖面，一圈圈蕩開。

而蘇清漪知道“陸沉舟”這個名字，比他注意到她要早得多。

她剛回國時，接手的第一個展就出了岔子——借展的一幅畢沙羅真跡，運輸途中不小心蹭掉了一點顏料。

美術館館長急得滿頭汗，念叨著“這要是賠起來，把我賣了都不夠”。就在她準備自己聯系修復師承擔費用時，館長突然接到個電話，掛了之后長舒一口氣：“沒事了！陸氏集團那邊說，他們旗下的文物修復中心會派人來，所有費用他們包了。”

“陸氏？”她有點疑惑。

是她想的那個陸氏嗎？陸沉舟也姓陸，會不會是陸家的人？

她還能再見到他嗎？

館長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將她的記憶拉了回來。

“就是陸沉舟啊，”館長嘖嘖稱奇，“這位年輕總裁看著冷，倒是對咱們美術館格外上心。說起來，他還托人問過你下周那場《雷諾阿與巴黎》的講座，能不能加個名額。”

蘇清漪握著粉筆的手頓了頓，白色粉末簌簌落在講臺的教案上。

那天下午的陽光正好，透過美術館穹頂的玻璃，在《煎餅磨坊的舞會》上投下斑駁的光斑。

她講雷諾阿筆下的光影如何像融化的蜜糖，目光卻總不自覺飄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里坐著個穿深灰色西裝的男人，指尖搭在膝蓋上，姿態端正得像尊雕塑，唯獨那雙眼睛，總落在她手腕的銀鐲子上。

她的聲音微微發緊，指尖在黑板上劃出的弧線頓了半秒。那只銀鐲子是奶奶留下的，磨得發亮的內側刻著極小的“漪”字，平日里藏在袖口，今天卷著袖子講課，倒露了出來。

“……雷諾阿擅長用短促的筆觸堆疊色彩，就像孩子們往面包上撒糖霜，看似隨意，實則每一筆都在追趕光的腳步。”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回畫作，余光卻瞥見那個身影動了動——他抬手松了松領帶，喉結滾動的弧度落在午后的光塵里，竟有幾分不自在。

講座中場休息時，學生們涌到臺前討教，蘇清漪一邊翻著畫冊，一邊答著問題，忽然感覺手腕被輕輕碰了一下。她轉頭，陸沉舟不知何時站到了身邊，手里捏著張紙巾，正欲言又止地看著她的袖口。

蘇清漪不免有些緊張，他為什么這么盯著她？是她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這里沾了點粉筆灰。”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局促，指尖隔著紙巾，極輕地拂過她腕骨處的銀鐲子。

那觸感像羽毛掃過湖面，她下意識縮回手，卻看見他指尖沾著的一點白，正落在他深灰西裝的袖口上，格外顯眼。

蘇清漪松了口氣，緩過來后又有點失落。

原來那會兒他注意的是落在她腕上的粉筆灰。

“謝謝。”她別過臉，假裝整理教案，耳后卻燒得厲害。學生們還在嘰嘰喳喳問著畫里的細節，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里摻了點不穩的顫音，連講莫奈與雷諾阿的友情時，都忘了說那句最經典的比喻。

下半場講座，她刻意把袖子放了下來，銀鐲子貼著皮膚，帶著點微涼的溫度。偶爾抬眼，總能撞見陸沉舟的目光——不再盯著她的手腕，而是落在她的臉上，尤其是眼尾那粒淚痣，像要在那里尋到什么答案。

結束時，他是最后一個離開的。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蘇老師，您手腕上的鐲子……很特別。”

她握著粉筆的手緊了緊，粉筆末又落了一層。“是長輩留下的。”她輕聲道。

陸沉舟眼里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更深的溫和。

“很配你。”他說完，轉身走進陽光里，深灰色的背影被拉得很長，像一幅剛完成的素描，線條干凈，卻藏著沒說盡的意猶未盡。

蘇清漪站在原地，指尖撫過袖口下的銀鐲子，忽然想起奶奶曾說的話：“好的緣分，就像畫里的光，你以為它是偶然落在那里，其實早就被人悄悄調好了色。”

會不會，他是為了她來專門聽講座的？

真是，又開始自作多情了。

她低頭笑了笑，眼尾的淚痣在光里亮了亮，像被誰輕輕點了一筆暖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