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陣驚秋
九月末的草原像被打翻的調色盤。草甸由綠轉黃,間雜著野菊的鵝黃、沙棘的橙紅,遠處的山梁裹著層薄霜,像撒了把細碎的銀箔。小晴騎著追風走在秋獵隊伍最前面,馬鬃被風掀起,沾著幾根半黃的草屑。程野跟在她右側,腰間別著新制的狼牙箭,箭壺里裝著老薩滿特意開過光的“鎮獸符”——今天是草原一年一度的“秋獵大典”,要獵取狼、雁、鹿各三只,祭敖包求來年風調雨順。“小晴!看天上!”阿依古麗突然拽她的衣袖。小晴抬頭,瞳孔微縮。南方的天際線上,一群白雁正呈“人”字形掠過。可這雁陣極不尋常:領頭的大雁羽毛凌亂,尾羽沾著暗紅的血;隊列中不時有雁雀墜落,翅膀撲棱著墜向草甸,卻沒發出一聲哀鳴——它們像是被什么東西啃食了魂魄,連掙扎都懶得。“是…‘泣血雁’。”老薩滿的聲音從隊伍后方傳來,他騎著白馬,法杖上的骨片叮當作響,“秋獵前三天,我在狼山聽見雁鳴,聲如嬰兒啼哭。今日雁陣這般模樣,怕是有邪祟作祟。”“邪祟?”巴圖握緊了手中的套馬桿,“去年秋獵也有回雁陣亂了,后來在蘆葦蕩找到只受傷的雪豹,是被狼群咬傷的。”“不一樣。”老薩滿搖頭,“雪豹受傷會流血,可這雁…你們看。”他指向最近的墜雁——那只雁的脖頸處有個細小的孔洞,周圍皮膚泛著青紫色,像是被某種尖銳的利器刺穿,卻又不見血跡。小晴的九眼石突然發燙。她摸了摸發間的沙語帶,布帶上的沙棘果串無風自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這是她與草原溝通的“靈識”,此刻正瘋狂傳遞著不安的信號。“程野。”她輕聲說,“你去雁陣左邊,我走右邊,看看能不能截住那只領頭雁。”程野點頭,夾了夾馬腹。兩人的馬蹄濺起草屑,朝著雁陣包抄而去。領頭雁似乎察覺到危險,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啼鳴,雁群“轟”地散開,像把被揉碎的云。小晴追近時,那只雁猛地轉向,翅膀帶起一陣風,刮得她睜不開眼。等她再睜眼,雁已落在前方百步外的草甸上,正用喙啄食一叢半枯的沙棘。“別怕。”小晴勒住馬,“我們不是來傷害你的。”雁歪著腦袋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竟泛著水光。小晴注意到,它的爪子上纏著一縷極細的黑線,線的另一端沒入草甸深處——那草甸的草葉全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倒伏,像被某種力量拖拽過。“小晴!”程野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快來!這里有東西!”小晴驅馬過去,看見程野蹲在一叢狼毒花旁。狼毒花本是紅色,此刻卻泛著詭異的紫黑,花瓣上凝著黏液,湊近能聞到股腐臭的甜腥。更駭人的是,花心里嵌著枚指甲蓋大小的骨片,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的契丹文:“以雁為引,喚醒沉睡者。”“這是…狼主祭的符?”老薩滿擠過來,臉色驟變,“二十年前,火絨草原鬧狼災,就是用這種符咒召喚狼群的。可狼主祭要的是活雁,用雁血喂狼…但這符咒上的字不對,應該是‘以雁為祭,喚醒亡者’。”
秋獵大典的祭敖包設在狼山腳下。敖包是用大小不一的青石壘成的,高約三丈,頂部插著五色經幡,風一吹便“嘩啦啦”作響。按照習俗,獵手們要將獵物擺放在敖包前,由老薩滿主持祭祀儀式,祈求長生天庇佑草原。可今天的敖包前,只擺著三只瘦骨嶙峋的野兔——原本該出現的狼、雁、鹿,一只都沒獵到。“怎么回事?”族長巴圖的父親黑臉站在敖包前,手里的酒碗重重砸在地上,“秋獵是為了敬敖包,你們連獵物都帶不回來,是想讓草原生氣嗎?”“叔!”巴圖急得要解釋,“是雁群…雁群有問題!”“閉嘴!”黑臉瞪了他一眼,“你阿爸當年帶著狼群救過整個部落,你倒好,現在連獵物都獵不到!”小晴站在人群后方,九眼石的熱度越來越高。她看見敖包的陰影里,有個模糊的身影在晃動——是個穿灰布長袍的老人,佝僂著背,手里攥著把生銹的骨刀,正往敖包的石縫里塞著什么。“阿爸。”她脫口而出。人群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小晴——她指的是人群邊緣站著的老人。那是巴圖的阿爸,也是部落里的“守陵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只負責看守后山的祖先陵墓。此刻,他正被幾個年輕獵手架著胳膊,骨刀“當啷”掉在地上。“小晴?”巴圖愣住,“這是我阿爸?他…他怎么會在這兒?”“他往敖包里塞了東西。”小晴指向石縫——那里露出半截泛著青光的骨頭,像是某種動物的脊椎。黑臉臉色一變,沖過去扒開石縫,拽出那截骨頭。骨頭剛離石縫,敖包頂部的經幡突然無風自動,五色布條瘋狂翻卷,像被看不見的手扯著。“這是…狼主的脊骨!”老薩滿驚呼,“二十年前火絨草原的狼災,就是這只狼王帶的頭!它被狼血玉鎮壓在敖包下,怎么…怎么會…”話音未落,敖包突然劇烈震動。青石塊“噼里啪啦”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石室。石室中央立著具骸骨,骸骨的肋骨間插著柄青銅劍,劍身上刻滿契丹文:“狼主阿古拉,鎮于此處,永不得超生。”“阿古拉…”小晴喃喃道。她想起母親日記里的片段,“1999年秋,后山敖包異動,阿爸說那是狼王的怨氣。他說…草原的每只狼,都有未說出口的故事。”骸骨的指骨突然動了。它緩緩抬起,指向人群中的某個方向——是小晴。“它…它在看小晴!”阿依古麗尖叫。骸骨的胸骨裂開,發出“咔嚓”一聲,從中飛出一團黑霧。黑霧凝聚成狼的形狀,皮毛漆黑如墨,眼睛泛著幽綠的光,正是傳說中的“狼主阿古拉”。“人類…血債…血償…”狼主的聲音像砂紙摩擦,“二十年前,你們用狼血玉封印我,用活雁喂我…現在,我要你們…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最珍貴的東西?”黑臉顫抖著后退,“你要什么?”“要…草原的心跳。”狼主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像極了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要…那個能喚醒種子的女孩…她的血…能讓我…重生…”
“保護小晴!”程野大喊。獵手們紛紛抽出彎刀,可狼主的黑霧速度更快。它化作一道黑風,直撲小晴。小晴的九眼石突然飛向空中,白光籠罩全身,狼主的黑風撞在光墻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像被火燒過。“是…草原之女的守護之力!”老薩滿激動地喊,“小晴,用你的血!”小晴咬了咬牙,劃開指尖,鮮血滴在九眼石上。白光突然變成幽藍色,和鎖魂石的溫度重疊在一起。她看見狼主的身后浮現出一幅畫面:——二十年前的秋夜,年輕的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小晴,站在敖包前。狼主阿古拉跪在她腳邊,渾身是血,肋骨間插著青銅劍。“求你…放過我的狼群…”阿古拉的聲音哽咽,“是人類先殺了我的伴侶,挖了狼崽的眼睛…我只是…只是想復仇…”——母親扶起阿古拉,“我知道。但草原需要平衡,狼群不能滅絕,人類也不能失去家園。用狼血玉封印你,是為了讓你冷靜。等草原恢復平衡,我會放你出去。”——阿古拉的眼睛泛起綠光,“你騙我…你根本不會放我。你只是…想用我的怨氣…養那個‘種子’…”畫面突然破碎。小晴的眼淚砸在九眼石上,石面的藍光突然大盛。她聽見狼主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小晴…你和你娘…長得真像…她當年…也是這樣…用眼淚…騙我…”“阿古拉!”小晴輕聲喊。狼主的黑霧突然凝固。它的身形變得透明,能看見里面糾纏的黑色怨氣和幽藍色的魂火——那是狼群的記憶,是伴侶的死亡,是狼崽的哀鳴,是二十年來被封印的痛苦。“你娘說…等你長大,會來聽我講故事。”狼主的聲音越來越弱,“她還說…草原的孩子…不該背負仇恨…要…要守護…”黑霧漸漸散去。狼主的骸骨“咔嗒”一聲倒在地上,肋骨間的青銅劍發出清鳴。小晴走過去,撿起那柄劍,劍身上的契丹文突然泛起金光:“以心換心,以血還血,草原的債,終有和解之日。”“小晴!”程野跑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她,“你沒事吧?”“我沒事。”小晴搖頭,看向人群中的巴圖,“巴圖的阿爸…他怎么了?”巴圖的父親癱坐在地上,手里還攥著半截狼主脊骨。他的眼神空洞,嘴里反復念叨:“是我…是我害的…二十年前,是我帶頭挖了狼崽的眼睛…是我…是我…”“叔。”巴圖跪下來,扶住他阿爸,“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狼主已經…安息了。”老薩滿走過來,手里捧著只白雁。那只雁的翅膀上纏著黑線,正是雁陣里領頭的那只。“它一直在等。”老薩滿說,“等有人能解開它身上的咒。狼主的怨氣附在雁群里,用雁血喂養自己,就是為了…引小晴來。”白雁撲棱著翅膀,輕輕落在小晴肩頭。它的喙蹭了蹭她的臉頰,像在說“謝謝你”。“原來…它是想告訴我真相。”小晴輕聲說。
秋獵大典在黃昏時重新開始。這次,獵手們帶回了真正的獵物:三只肥碩的黃羊(代替狼)、三只雪白的雁(代替原來的泣血雁)、三只矯健的梅花鹿。老薩滿主持儀式時,狼主阿古拉的骸骨被重新放回石室,肋骨間的青銅劍換成了刻著“和解”二字的木劍。“草原的平衡,不是靠殺戮維持的。”老薩滿對著敖包說,“狼、雁、鹿,人類和草原,都是彼此的孩子。今天,我們用真誠換真誠,用和解換和解。”人群中響起歡呼聲。巴圖的父親被人攙扶著站起來,他走到小晴面前,深深鞠躬:“姑娘,是我錯了。以后…我會像守陵一樣,守著草原的和平。”小晴扶起他:“叔,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重要的是現在。”夜幕降臨時,獵手們在草原上燃起篝火。阿依古麗烤了只肥美的雁腿,遞給小晴:“姐姐,嘗嘗,這是那只領頭雁的同伴。它說…要謝謝你。”小晴接過雁腿,咬了一口,肉質鮮嫩,帶著股清甜的草香。程野坐在她旁邊,手里舉著碗馬奶酒:“小晴,你今天…特別勇敢。”“不是我。”小晴搖頭,“是狼主,是母親,是草原上的每一個生命。”她看向遠處的敖包,月光下,敖包的經幡泛著柔和的光,“原來…守護不是戰斗,是理解。”程野望著她的側影,突然說:“小晴,等冬天來了,我們去狼山看雪吧。聽說狼山冬天的雪景很美,還有…可能有狼群的腳印。”“好。”小晴笑了,“我陪你。”篝火噼啪作響,映得每個人的臉都暖融融的。遠處傳來阿依古麗的歌聲,是那首《草原長歌》的變調:“秋雁歸,草色黃,草原的孩子,守護著家鄉…”小晴靠在程野肩頭,聽著歌聲,摸了摸肩頭的白雁。白雁輕輕扇動翅膀,一片羽毛飄落在她手心。她把羽毛收進懷里,想起狼主的話:“草原的未來,在你手里。”她知道,這個秋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