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副模樣過于平靜，以至于讓刺客們一度產生了錯覺。

她好像是在說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好似在問人食飯否，天氣好否。

就好像她壓根不在乎死不死似的。

一時間，刺客們被她這種態度弄得反倒猶疑起來，生怕有詐。

但為首那人思忖道：“你們修道之人講究信用，你師承三清觀遠山道人，自不會背信棄義。讓路，讓沈策出去！”

刺客們收到指令，立刻給沈策讓出一條路。

謝安瀾把沈策推了出去，路過刺客時，刺客抓起手里那把綠油油的刀在沈策中毒的手臂上又劃了一下——

“以毒攻毒便可解毒，謝安瀾，現在輪到你了。”

沈策被沈關和沈開接住，解了毒后立刻伸手點向自己的脖頸處，解了穴后一邊揮手下令讓跟隨而來的黑甲衛包圍住刺客們，一邊死死盯著已經挨著崖邊的謝安瀾，眼底布滿血絲和壓抑的慍色，還有絲絲慌亂——

“謝安瀾，你別動。謝安瀾，你聽話。聽一次我的話，你別動！”

謝安瀾往后看了看。

哦，不知幾時自己便跑到懸崖邊了啊。

好狗血。

又看了一眼沈策，見他的終局一如既往沒變，謝安瀾這才松了口氣。

眾目睽睽之下，她伸手用臂彎平靜地抹掉軟劍上的鮮血，垂眸撫了撫這冰涼的劍身，輕聲開口——

“我不過是一介道姑，本該逍遙江湖間，生來便與侯爺不同路，正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沈元洲，這條路，從未有誰能與你并肩走到頭。”

在劍身一塵不染時，她抬頭，那雙清潤的眼睛躍過面前步步緊逼的刺客，落在身后渾身僵直，還沒徹底緩解毒素的少年身上，沖他彎了彎眼睛——

“沈元洲，我知道你恨我，我不用你殺，我自己走。”

“不，不是……不是的謝安瀾，我沒有，我沒有恨——”沈策話音未落，便猛地瞳孔一縮。

崖邊云層退散，那一襲紅裘的女娘仰頭望月，揮劍撫向脖頸，一股鮮血噴灑，似今夜雪花飛墜。

又開始下雪了。

她的身子像脫韁的野馬奔向天際，墜落于漫天雪色。

那一抹紅在半空過于奪目，奪目到那么多人，沈策的眼里只有她。

她掉下去的那一刻，紅色不復，沈策眼中便跟著失盡萬般色彩。

驚變發生得太過突然，在場一片鴉雀無聲。

刺客們看了一眼萬丈深淵般的崖底，確認沒有什么生還的可能，便相互甩了個眼神，迅速四竄逃去。

渾身僵直的少年似乎是才回過神來，邁開被毒麻的四肢，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跌跌撞撞跑向崖邊，途中摔了好幾次，一頭平日打理的很好的鬢發被打散了也全然不顧，形容瘋癲之輩。

他盯著崖邊那攤鮮艷的血，血色似乎是染在了眼底，惹得他眼底也是一片血紅。

“謝安瀾……謝安瀾！”

見他怔怔忡忡地跌坐在血旁邊，又站起來朝著崖邊走，毫無顧忌地往前走，給沈關和沈開嚇得背上冷汗直冒，飛撲上去，一人一邊死死抱住了沈策的腿——

“少主公不可！”

沈策被硬生生拖住腳步，跪在了崖邊。

只差一步他便要跟著跌下去。

少年垂眸看著黑漆漆的懸崖，牽強地扯了扯唇角，一行淚瞬間滾了出來，聲音哽咽又沙啞——

“阿瀾……阿瀾你在騙我的是不是。

我的小阿瀾不是最惜命了嗎，你不是惜命到寧可被我困囿也不愿自裁嗎……你今日定是騙我的，定是騙我的是不是——

謝安瀾，你說話啊，你回答我啊。

你總心里腹誹我強取豪奪，我認了，我都認了……你回來，我當面任你罵個痛快。

我們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你怎可又丟下我……

你休想……你休想——”

隨后猛地轉身推開兄弟二人，縱身一躍，身影頓時被黑淵吞沒，徒留下屬山崖上驚慌失措地大喊——

“少主公！”

崖間飛雪肆虐，呼嘯的風好像洪水猛獸。

無窮盡的墜落加上余毒未清，讓沈策意識一陣模糊，心臟痛得厲害。

可他好像渾然不覺，只是仰頭看著離自己越來越遙遠的明月，虔誠地閉上眼睛，任憑淚水朝上飛去。

長天在上，信徒沈元洲，愿再傾一世之力，求得吾妻安康。

謝安瀾，別死。

求你。

……

謝安瀾是被一片急促的鳥鳴吵醒的。

她動了動身子，察覺到身上覆著東西，猛然睜開眼睛，隨即一愣。

這是一處半地穴式的山洞，從痕跡來看……是現挖出來的，土墻上還有斑駁血漬。

山洞外的草地被帶血的腳印一步步踏平，外圍放了荊棘和藥粉阻擋鳥獸，旁邊是一攤滅了的篝火，身上是一件破敗不堪的紅色狐裘。

是她推測到沈策要遭遇不幸時出門穿的那件。

謝安瀾正發著呆，感受到手掌被什么攥住，下意識側頭，便看見那渾身是傷，蓬頭垢面的少年靠在旁邊的墻上，將自己緊緊攬在懷中，被灰塵覆蓋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不安。

他身上的衣服被不知什么東西劃得破破爛爛，那腿上全是傷口，也沒處理，有幾處都生瘡了。

那腳上全是血泡，一地帶血的腳印子是他背著她一路走來留下的痕跡。

潔癖如他，愛打扮如他，竟把自己弄得這般邋遢。

謝安瀾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抖著手試探著摸上鼻息，再三確認好一番，才撫上他冰冷而胡子拉碴的臉：“沈元洲，你怎么這么呆。”

怎么她跳崖，他也跟著跳啊。

她用小六壬推算出自己此番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果斷算準角度佯裝揮劍自刎跳崖，實則借著崖邊藤蔓之力緩速下墜，打算到了崖底休息一夜再另尋回去之路。

不想沈策竟跟著跳了下來，還剛好掉在睡過去的她的旁邊。

然后他背著她繞過那些荊棘，走了整整一夜，徒手挖出這小小一隅藏身。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瘋子。

謝安瀾嘆了口氣，旁邊昏睡的人似乎察覺到甚么，下意識抱緊了懷中人——

“阿瀾……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