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趙家父母房里的燈早已熄滅。整座城市沉入寂靜的呼吸中。
趙靜怡躺在自己房間的地鋪上,卻毫無睡意。身邊床鋪上仙郎的呼吸均勻而輕淺,似乎是沉浸在安全的夢境里了。但靜怡的心還在咚咚地跳著。仙郎那件被雨水和泥濘浸透、帶著可疑深褐色污漬的舊宮裝,此刻就塞在她房間的衣柜深處。
那個濕漉漉的布料卷成的包裹,像一個無聲的炸彈,靜靜地躺在那里,散發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像是生鐵混著土腥味。下午媽媽收拾碗碟時,那種欲言又止、帶著深沉疑慮的目光,讓靜怡一刻也無法再忽視這團東西的存在。
她不能再等了。這團證明著仙郎“異常”過去的證據,必須在爸媽更深疑竇前消失。
靜怡躡手躡腳地起身,像一個夜行的偷兒。她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衣柜前,輕輕拉開柜門。黑暗中,那個素色但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被疊成厚厚一團的古裝衣物沉默地占據了一角。她的手有些發抖,指尖觸碰到那濕冷僵硬的料子時,一股寒意順著指尖竄了上來。
她咬著牙,小心翼翼地將整個包裹從衣服堆里抽出來。那沉甸甸、涼沁沁的分量壓在她懷里,讓她心驚膽戰。她甚至不敢打開看一眼那些污漬究竟是泥水還是什么……
目光掃過墻角書桌下放著的那個她淘汰下來的舊書包。一個念頭閃過。她放下包裹,飛快地將舊書包里殘留的幾本舊筆記本和圓珠筆掏出來,扔進書桌抽屜。然后,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把那個濕漉漉、硬邦邦的衣物包裹,死命地塞進了那個容量有限的舊書包里!布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她一邊塞一邊祈禱仙郎千萬別醒。書包被撐得變了形,拉鏈幾乎合不上,被撐開一個口子。靜怡額頭上沁出了細汗,終于用盡吃奶的力氣,“嘶啦”一聲,把拉鏈勉強拉到了盡頭!
完成了!書包鼓鼓囊囊地躺在地板上,像個詭異的腫瘤。明天,她必須在上學路上找個無人的地方處理掉!絕不能引起任何人注意!
她癱坐在地鋪邊,喘息未定。這時,床上細微地動了一下。靜怡瞬間僵住。
仙郎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清澈的目光在黑暗中安靜地投向地板上那個鼓脹得可怕的書包。她看到了靜怡艱難塞衣服的全過程。
靜怡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完了!
但仙郎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書包,又抬起眼看向靜怡。那張在窗外微光映照下的臉,沒有驚疑,沒有質問,只有一種超越了年齡的沉靜理解。她看著靜怡臉上未干的汗水和緊張神色,眼神里慢慢浮起一種復雜的東西,像無聲的謝意,又帶著一絲哀傷——為她那件象征著昔日榮華與如今恥辱的衣服。
她沒問一個字。只是緩緩地,再次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看到。但那微微蜷縮的姿勢,泄露了一絲隱秘的心疼——或許是為那件屬于過去的錦衣,或許是為靜怡此刻狼狽掩蓋的行為。
靜怡懸著的心,在仙郎無聲的理解中重重落下,卻又被另一種更柔軟的情緒填滿。黑暗中,只剩下兩人各自的心跳聲。
第二天是周日。經過昨晚的“驚險行動”,靜怡幾乎沒怎么合眼。早晨醒來頂著兩個黑眼圈。趙媽媽做了豐盛的早餐,餐桌上氣氛看似恢復了平靜。仙郎默默吃飯,靜怡則心不在焉。
“對了,靜怡,”趙媽媽收拾碗筷的時候,像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個小紙團放到仙郎面前,笑瞇瞇地說,“仙郎啊,你不是說在老家聽過好多說書?認識字不?昨天你爸隨口念叨一句‘故紙堆里找黃金’,挺拗口的,他筆劃老記不清怎么寫,你幫阿姨瞅瞅?”趙媽媽說著,又沖一旁看報紙的趙爸爸使了個眼色。
趙爸爸放下報紙,推了推眼鏡,也慈祥地看向仙郎:“是啊閨女,叔叔字寫得差,經常忘。”
靜怡心里咯噔一下!爸媽這是在試探!那個“故紙堆里找黃金”根本就是瞎編的!
仙郎愣了一下,看著面前的小紙團,又看看趙家父母溫和期待的目光(那目光深處藏著銳利的審視),沒有推拒。她放下粥碗,用紙巾擦了擦嘴角和手指。那動作自然而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優雅。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拿起那揉皺的小小紙團,緩緩展開。眉頭微蹙,似乎在思索那句古怪的話該如何落筆。然后,她走到客廳靠窗的書桌前——那里放著趙爸爸練字的毛筆和鋪著的舊報紙。
靜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著。
仙郎沒有選擇桌邊那支尋常的圓珠筆或簽字筆。她自然而然地拿起了書桌中央那支黑色的中楷毛筆!動作沒有絲毫生疏!
她輕輕蘸了點趙爸爸留在小碟子里半干的墨汁(墨色已發灰,墨錠也是趙爸隨手買的便宜貨)。然后,她俯下身,纖細的手指執筆,姿勢如執箸般嫻雅沉穩。
凝神片刻。
筆尖輕盈落下。
剎那間,行云流水!
七個墨字如星斗般整齊而靈動地出現在泛黃的舊報紙上:故紙堆裏覓黃金。
那字體!骨力遒勁而不失秀美,結構嚴謹,轉折提按間法度森然!尤其是那個“金”字的末筆,回鋒收束,干凈利落,帶著一股刀劈斧削般的勁道!每一個字都仿佛自帶呼吸,帶著千年的墨韻沉淀!
瞬間——
整個客廳落針可聞!
趙媽媽手里擦桌子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趙爸爸眼鏡都快從鼻梁上滑下來了,嘴巴微張,難以置信地盯著報紙上的字!他是半吊子書法愛好者,太清楚這水平了!沒有二三十年功底,沒有名師點撥,不可能寫出這種兼具法度與神韻的字!這根本就是……是照著宋帖寫出來的范本級效果!
靜怡也徹底驚呆了!她想到了仙郎可能會暴露一些知識,但沒想到暴露得如此直接、如此耀眼!這可是寫字啊!能偽造一時心境,但無法偽造千錘百煉的肌肉記憶和骨子里的風韻!
仙郎寫完,輕輕擱筆,抬起頭,眼神依舊清澈平靜,仿佛剛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甚至微微歪了歪頭,似乎在問:“是這樣嗎?寫對了沒?”
靜怡看著父母震驚到幾乎裂開的表情,心里哀嚎一聲:說書?!這下連說書都沒法解釋了啊!
“對……太對了!太好了!”趙媽媽第一個回過神,聲音都變調了,沖過來一把抓起那張報紙,如獲至寶,“寫得太好了!仙郎!你這字!簡直是書法大家啊!”她激動得語無倫次,拿著報紙左看右看,“老趙!你看看!這‘金’字,這筆鋒!”
趙爸爸顫抖著手接過報紙,推了推眼鏡又摘下來擦了擦,重新戴上仔細看,喉結上下滾動著,半晌才憋出一句:“妙……妙啊!閨女,你這練了多少年啊?”
仙郎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們,沉默不語。
“她……她在老家天天磨石頭玩!對,河邊那種能畫花的石頭!”趙靜怡豁出去了,急中生智,強行解釋,“老家隔壁就有個以前當過教書先生的老爺爺,特別愛寫毛筆字,仙郎天天趴墻根看,自己拿石頭磨了當墨,樹枝當筆,對著土堆瞎畫……那老爺子字寫得好,她就偷偷跟著學唄!靜怡她……她天才,學什么都快!”
趙家父母對視一眼。河邊磨石?趴墻根偷學?樹枝做筆?對著土堆臨摹?
這番話,漏洞百出得如同篩子!但靜怡那近乎賭咒發誓的語氣和急切的眼神,讓他們明白了——女兒在拼命地守護這個突然降臨的“表妹”,守護一個可能驚天動地的秘密。
趙爸爸深吸一口氣,把那份沉甸甸寫滿字的報紙折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桌顯眼的位置。再看向仙郎時,他眼中的震驚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替代——那里面有震撼,有無解的迷惑,更有一份超越了血緣的、沉默而鄭重的接納。
“學的好!”趙爸爸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嘆息和無比真誠的贊賞,“仙郎,你這字,學得真好!以后……別拿石頭瞎畫了,叔……叔叔給你買紙墨!買好的紙墨!”他似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透出一種堅定的決心——無論這孩子身上藏著什么,在他說出愿意給她紙墨的那一刻,這個女孩,就已經是他們趙家一份子了。
趙媽媽更是直接紅著眼圈,一把攬過還有些僵硬的仙郎,緊緊抱了一下。“好孩子!真是個招人疼的好孩子!”然后利落地轉身走進臥室。
幾分鐘后,趙媽媽出來了,手里拿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簇新的粉白色冬季短款羽絨服。款式很時髦很青春。
“來,仙郎!”趙媽媽聲音帶著點微微的哽咽和滿滿的暖意,把羽絨服塞到仙郎懷里,“你靜怡姐那堆舊襖子哪配得上你這手字!穿這個!新的!暖和又好看!”她又不由分說地掏出一個嶄新的、印著卡通兔子的保溫杯,塞到仙郎另一只手里,“杯子也新的,跟靜怡的放一起!以后啊,你寫你的毛筆字,喝你的熱水,啥都不用操心!”
仙郎抱著那件柔軟的、沒有任何污漬、散發著嶄新織物清香的羽絨服和暖和的卡通杯子,怔在原地。陽光透過窗戶,暖融融地照在她的臉上,映著懷里粉白色的羽絨服,像擁抱了一片純凈的初雪。
她抬起頭,目光依次看向激動的媽媽、鄭重承諾紙墨的爸爸,最后落在床邊同樣一臉激動卻又有點想哭的靜怡身上。
那雙沉淀了千年的眸子里,水光氤氳。這一次,不再是恐懼絕望的淚水。
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一顆溫熱的、近乎滾燙的水珠,毫無預兆地順著她白皙的臉頰,安靜地滑落下來。
滴在她懷中嶄新的羽絨服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圓點,宛如一顆落下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