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靜怡被那壓抑的、帶著絕望震顫的嗚咽聲驚醒。她迷迷糊糊睜開眼,黑暗中,只有手機屏幕在床頭柜上散發著幽幽的藍光,照亮了床鋪上那個蜷縮成一團、死死用被子蒙住頭的身影。仙郎的整個身體都在被子下劇烈地哆嗦著,發出小動物般破碎的哽咽。
“仙郎!”靜怡瞬間清醒,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她立刻坐起身,撲到床邊,借著手機的幽光看清了屏幕上那張照片——雨巷里那個驚恐無助的仙郎!該死!她睡前好像是把手機隨手扔在柜子上充電了,怎么就自動解鎖還亮屏了?!
“對、對不起!仙郎!是我不好!”靜怡手忙腳亂地一把抓過手機,手指慌亂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動,想立刻關掉那張該死的照片,“是我睡覺不小心壓到了!關掉!馬上關掉!”
她的手指有點抖,平日里熟悉的操作此刻變得笨拙。屏幕的光映著她同樣倉皇失措的臉。終于,屏幕暗了下去,房間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線。
但那低沉的嗚咽并沒有停止。
靜怡的心揪成了一團。她摸索著掀開一點被子,仙郎的身體僵硬冰冷,雙手死死抱著頭,臉深埋在枕頭里,肩膀還在無法自抑地抖動。
靜怡咬咬牙,直接爬上了床。溫暖的被窩里,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冰冷顫抖的身體,伸出雙臂,慢慢卻又堅定地將仙郎顫抖的肩膀連同厚厚的被子一起,輕輕擁進懷里。
“沒事了,仙郎,沒事了……”她輕聲重復著,手臂收緊,將她牢牢地、溫柔地圈住,“照片關掉了,我看不見了,誰也不會再看見了。那張…不好看的照片,我刪掉,現在就刪掉!”
靜怡的聲音很輕,但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承諾感。她真的拿出手機,當著仙郎低垂著頭的側面(雖然黑暗中仙郎可能看不清),手指飛快操作起來。找到那張照片,選中,確認刪除。整個動作迅速而果決。
“你看,刪掉了,沒有了。”靜怡放下手機,重新抱緊仙郎。她能感覺到懷里那緊繃到極致、幾乎要崩斷的弦,在確認照片消失后,微微松懈了一絲絲,但身體深處的冷顫仍未平息。
“那不是你,仙郎,”靜怡把頭靠近她的耳邊,聲音輕得像怕驚擾蝴蝶,“那個在雨里、巷子里的你,是在等你遇到我。你看,我是不是來了?把你帶回家,帶到這里?!彼穆曇羧旧狭艘稽c輕快的希望,“你現在,在這里,在靜怡家,穿著我爸的丑丑浴袍,躺在暖和的被窩里,等著吃我媽做的熱粥…這樣子的你,才是真的你呀?!?
她把下巴輕輕擱在仙郎裹著被子的頭頂(仙郎始終不肯抬頭),笨拙卻無比真誠地試圖描摹出她此刻的樣子:“香香的,干干凈凈的,臉紅撲撲的(雖然現在可能是嚇白的),像個…像個剛從湯罐里撈出來的、溫溫暖暖的小湯圓!”她用了一個自己都覺得有點傻的比喻。
懷里的身體似乎頓了一下,嗚咽聲奇異地小了下去。
“那個雨巷里的影子,是你留在地上的腳印。現在天晴了,腳印干了,就會被風吹走了。我們把它刪掉,就是把它從地上擦掉了,好不好?”靜怡繼續說著,感受著懷里緊繃的身體一點點,非常緩慢地開始放松,那劇烈的顫抖變成了輕微的、殘余的抽噎?!澳悴灰粯恿?,仙郎?!?
不知道是靜怡懷抱里源源不斷傳遞的熱量,是黑暗中安全的包裹,還是她那些有點傻氣卻又堅定溫柔的安慰起了作用,亦或是那張照片被徹底刪除帶來的解脫感……如同冰封的河面被一絲暖流緩慢劃過,仙郎僵硬冰冷的身體,在靜怡固執的擁抱里,一點點軟化了下來。她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摸索著,終于抓住了靜怡睡衣的前襟布料,緊緊攥住。
這個抓住的動作,不再是巷子里那瀕死般的絕望緊扣,而是溺水者終于觸碰到岸邊伸出的樹枝。
靜怡長長舒了口氣,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她就這樣抱著她,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幼兒,輕拍著她的后背,直到那微弱的抽噎徹底平息下來,懷里的身體只剩下溫軟和輕微的起伏。
清晨的陽光被厚重的窗簾濾成了溫和的金色光暈,悄無聲息地溜進房間。外面傳來趙媽媽輕聲在廚房準備早餐的聲音,鍋鏟碰撞的叮當聲,還有隱約的新聞播報聲——“……今日,我市青少年‘薪火相傳’歷史人文知識競賽決賽將在市圖書館報告廳舉行,決賽選手名單已公布……”
仙郎早已醒來。不知何時,她松開了抓著靜怡衣襟的手,安靜地平躺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靜怡的睡臉。金色的晨光勾勒著靜怡酣睡的側臉輪廓,皮膚光潔細膩,長長的睫毛隨著呼吸微微顫動。
仙郎看得很專注,那眼神里沒有了昨晚的驚懼,多了一種沉靜的、帶著探究的依賴,像是在黑暗中辨認自己唯一的星。她甚至伸出纖細的手指,在隔著一小段空氣的距離里,極其輕柔地描摹著靜怡臉龐的輪廓。
靜怡的眉頭忽然皺了一下,像是要醒轉。仙郎立刻像受驚的小鹿,飛快地收回了手,閉上了眼睛,繼續裝睡,只是睫毛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著。
“唔…”靜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打了個哈欠。第一眼就看到身邊的仙郎閉著眼、睡顏安靜恬淡的樣子,臉頰粉粉的(熱毯子和睡眠的功勞),昨晚的驚懼和痛苦似乎真的像被風吹走的腳印。靜怡的心徹底落回了肚子里,臉上不自覺綻開笑容。
“早啊,湯圓。”靜怡戳了戳仙郎的臉頰。
仙郎的眼睫顫抖著睜開,眼神清澈明亮,帶點剛睡醒的迷蒙,看著靜怡,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若蚊吶,但清晰地回應了!
靜怡的笑容更大了。“走!吃飯去!我媽煮的粥可香了!”她利落地跳下床。
餐桌上熱氣騰騰。白粥、饅頭、咸鴨蛋、一碟拌三絲。趙爸爸翻著早報,趙媽媽不停給仙郎夾菜:“來,仙郎多吃點,昨晚嚇壞了吧?看這小臉總算有點血色了!靜怡也是,晚上睡覺那么不老實!”
仙郎捧著溫暖的小碗,小口小口地喝著清甜的白粥。她學習能力驚人,已經能很熟練地用勺子舀著吃,不再像昨晚需要靜怡手把手教。
桌上的收音機里,晨間新聞頻道正播著今天的重點活動:“……進入決賽的選手將圍繞中國歷史文化名人進行即興演講與辯論。岳飛精忠報國、文天祥寧死不屈的民族氣節,將再次激勵新一代青少年砥礪前行……”
“岳飛……”正在喝粥的仙郎動作停頓了一下,極其輕微地喃喃念出這個名字。她的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粥碗的霧氣里。但坐在旁邊的靜怡還是捕捉到了,訝異地扭頭看她。
仙郎抬起頭,望向窗外淡金色的晨光,眼神瞬間變得極為悠遠復雜。那不是懵懂好奇的眼神,而是仿佛穿透了千年煙塵,看著一個與她生命軌跡有所重疊、被時間塵封的印記,帶著清晰的認知和……某種沉重的遺憾。她甚至無意識地、幾不可聞地低嘆了一句文言腔調的話:“風波亭……誠恨事也……”(【風波亭】:岳飛被害處。【誠恨事也】:真是痛恨遺憾的事情啊。)
這句清晰而古雅、蘊含強烈情感傾向的話,讓整個餐桌瞬間安靜了下來。
趙爸爸拿著報紙的手停在半空,眉頭微蹙,眼神驚疑地看向女兒。
趙媽媽筷子上的半塊咸蛋掉進粥碗里,濺起幾滴湯水。她瞠目結舌地看著仙郎。
靜怡更是眼睛睜得溜圓!她知道仙郎神秘,但沒想到……這腔調!這詞匯!“風波亭”、“恨事”,這絕不是平常高中生會用,更不是從沒上過學的人能隨口說出來的!她怎么知道?她為什么會用這么悲憤的語氣提到岳飛?
仙郎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瞬間從歷史的凝望中被拉回現實。她看到桌上三道震驚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自己身上,立刻慌亂地低下頭,蒼白的臉頰迅速涌上紅暈,緊張地用勺子攪著碗里快涼了的粥。
“呃……”趙靜怡反應最快,立刻干咳一聲打破僵局,堆起笑容,“爸、媽,你們不知道,仙郎她……她以前在老家……嗯,老家有說書的!天天講岳飛傳!她聽得可熟了!而且她特別聰明,記憶力超好!”她一邊說一邊拼命朝爸媽使眼色。
趙爸爸和趙媽媽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的震驚和一絲了然。說書?能教出這么古雅精準的遣詞造句?還有那眼神……
趙媽媽深吸一口氣,臉上重新堆起溫和的笑容,但眼神深處多了一絲凝重和探究:“哦……是這樣啊。仙郎真厲害!這岳王爺的故事啊,我們大人好多都講不全呢!”
她夾起一筷子拌三絲放到仙郎碗里:“多吃點菜。”目光卻狀似無意地從趙靜怡臉上掠過,那眼神分明在問:真的是說書那么簡單嗎?
仙郎的頭埋得更低了。她此刻無比真切地感受到,“知道”和“說出來”,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那些在她腦海中清晰如昨、串聯千年的信息洪流,在這個屬于早餐和暖粥的現實清晨,就像一個冒失闖入的巨大氣泡,砰然碎裂,留下滿桌的疑云和無聲流淌的暗流。
她小口地吃著趙媽媽夾的菜,不再說話。靜怡也訕訕地低頭喝粥。只有收音機里,新聞正熱情洋溢地播報著今日的青少年活動主題,聲音清亮地回蕩在晨光中:“……弘揚民族精神,學習歷史榜樣,從岳飛、文天祥到千千萬萬為國為民的仁人志士,他們的精神如同不滅的薪火,永遠照亮民族前行的道路……”
趙爸爸若有所思地放下了報紙。趙媽媽收拾碗碟的動作略有些心不在焉。
那個名為“保?!钡闹i題,從未如此沉重而真實地壓在趙家的小小餐桌之上。而揭開這個謎題的第一個小小縫隙,竟然源于一碗白粥和一段關于岳飛的晨間新聞中,一個女孩穿越千年的、沉重的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