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的客廳溫暖得有些不真實。橘黃的燈光籠罩著小小的空間，餐桌上是冒著熱氣的飯菜香氣。趙媽媽短暫的震驚后，屬于母性的本能迅速壓倒了疑惑，她連忙放下手里的盤子，快步上前。

“天哪！淋成這樣！快進來快進來！”趙媽媽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關切，她伸手想幫忙攙扶，但看到仙郎瞬間縮緊的身體和死死攥住靜怡衣角的手，又立刻停下了動作，轉而用更溫柔的語氣說，“靜怡，快帶妹妹去洗個熱水澡！柜子里有你爸那件新的厚絨浴袍，沒穿過，先給妹妹穿上！我去弄姜湯！”

“嗯！”趙靜怡感受到仙郎的緊繃和依賴，握了握她冰涼的手，“走，先去我房間。”

趙靜怡的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潔。書架上塞滿了書，桌上放著電腦和學習資料，透出高中女生的生活氣息。仙郎被牽進來，像一個誤入凡塵的精魄，帶著滿身水汽和陌生的局促。她的目光掃過書架上的課本、桌上的臺燈、印著動漫人物的抱枕……一切都讓她感到新奇又格格不入。

“來，我幫你……”趙靜怡想幫她把被雨水浸透、又被塑料布捂得半濕的古裝脫下來。但當她的手剛碰到仙郎冰冷濕透、沾滿深色污漬（泥土？還是有未干透的血漬滲開？）的衣襟時，仙郎觸電般猛地往后一縮，雙手緊緊護在胸前，眼中瞬間又蓄滿了驚懼的淚水，劇烈地搖頭。

那動作里的拒絕過于強烈，趙靜怡立刻明白了。她沒有再強行靠近，而是迅速轉身打開了自己的衣柜，翻找著：“好，好，你自己來，我不看！喏，這是干凈的內衣褲，新的！還有這件浴袍，很厚實很軟的。”她把一疊柔軟的新衣塞進仙郎手里，又指了指房間里那扇緊閉的門，“那是我的小衛生間，熱水器開關在這兒，紅色的，往這邊擰是熱水，這邊是冷水，你試試溫度。洗發水和沐浴露……啊，就這瓶，上面畫著蘋果的！你慢慢弄，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叫我。”她指了指衛生間門把手上一個掛著的毛絨小掛件，“扭這個就行！”

一口氣說完，她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房門。她靠在門外的墻壁上，長長吁了口氣，心里像塞了一團亂麻。仙郎的反應、那身衣服……絕不是什么簡單的意外。

房間里，仙郎獨自站著，冰冷的濕衣黏在身上，讓她不住地顫抖。手里捧著那疊柔軟的現代織物，觸感如此陌生又令人心安的舒適。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那扇關上的小門——那是靜怡剛剛指的地方。她拖著沉重的步子挪過去，冰涼的手握住那個光滑的圓形門把手，輕輕一扭。

門開了。

里面是一個小巧但異常明亮的世界。白色的瓷磚，銀色的金屬裝置，光滑的陶瓷潔具——一切都泛著一種潔凈、嶄新、甚至有點冰冷的光芒。那個懸掛在墻上、蓮蓬頭形狀的銀色東西，就是……沐浴之處？和她記憶中被侍女簇擁著進入的熱氣騰騰、鋪滿花瓣的巨大沐桶截然不同。

她遲疑了很久，才踏了進去，反手鎖上了門。冰冷的地板讓她赤足一縮。她終于開始笨拙地、幾乎是撕扯般脫下那身見證著恥辱與混亂的古裝。絲帛撕裂的聲音在狹小空間里格外清晰。當濕冷的衣料徹底離開身體的剎那，一陣更深的寒意讓她抱緊了胳膊。她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身體，纖細的骨架突兀地支棱著，上面赫然印著幾塊青紫，手臂內側還有一道已經結痂但依舊猙獰的細長刮痕……她顫抖著撇開眼，不敢再看。

目光投向那銀色的噴頭。她學著趙靜怡的樣子，擰動了那個紅色的旋鈕。

“嘩——”

溫熱的水流驟然傾瀉而下，不偏不倚地澆在她冰冷的頭頂和肩膀上！

“啊！”她驚叫一聲，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背脊狠狠撞在冰涼的瓷磚上。水！源源不斷、溫度適宜、力道均勻、從天而降的熱水！她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神奇的一幕——沒有木桶，沒有水瓢，沒有侍女不停地添水試溫……水就這樣，無窮無盡地、忠實地涌流著，散發著溫暖的白色蒸汽，迅速將她包圍。

剛才的驚嚇很快被這前所未有的舒適體驗取代。她試探著，將一只腳，再一只腳，小心翼翼地挪到水流下方。

暖意瞬間包裹了全身，從皮膚滲透到冰冷的骨髓。多日來第一次，身體內部那個凍僵的核心，似乎被這溫柔的水流一點點捂熱了。她閉上眼睛，感受著水流滑過臉頰、脖頸、肩背，帶走泥污，帶走刺骨的寒意。她僵硬的身體，在這氤氳的水汽中，像一塊被春水浸泡的河石，漸漸舒展、柔軟。

她顫抖著拿起旁邊那個畫著鮮紅蘋果的白色瓶子（蘋果是趙靜怡畫的簡體圖案，仙郎覺得像某種紅色的野果）。擠出來的乳液散發出清甜的果香，跟她記憶中那些復雜香料調制的香膏完全不同。她在手心揉開，細膩的泡沫很快包裹了她的手和身體。奇異的滑膩感和清新的香氣彌漫在水霧里。

她像一個初次接觸魔法的孩子，笨拙而虔誠地涂抹著，感受著泡沫在身上的膨脹、破裂。水汽蒸騰，視線有些模糊，小小的空間里只有嘩嘩的水聲和她的心跳聲。

多久了？多久沒有這樣徹底地、安全地、不受打擾地……沐浴？

那些強硬的、帶著汗臭和惡意的粗糙大手伸過來的模糊畫面……在溫水的沖刷和蘋果的清香下，被艱難地阻隔在了水幕之外。

當熱水緩緩沖洗掉最后一點泡沫，露出她被水汽蒸得微紅、干凈的肌膚時，趙仙郎站在水流下，用手輕輕抹去臉上的水痕。不知是水流還是別的什么，滾燙的東西從眼眶中涌出，又被水流迅速帶走。她微微揚起臉，迎向那溫暖的水流，肩膀無聲地抽動了幾下。

外面，趙靜怡靠在門邊，清晰地聽到里面最初那聲短促的驚叫，接著是持續不斷的水聲。她沒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著，心里盤算著待會兒怎么跟爸媽解釋更多。幾分鐘后，水聲停了。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衛生間的門把手轉動了一下。

趙靜怡立刻站直身體看過去。

門開了一條縫，溫熱的水汽爭先恐后地涌出來。然后，一顆被雪白厚絨浴袍領子裹著的、還濕漉漉冒著熱氣的腦袋怯生生地探了出來。漆黑的長發濕漉漉地貼在頰邊和脖頸上，臉頰被水汽蒸得泛著健康粉紅的底色，長而濃密的睫毛濕漉漉地粘在一起，眼神比之前柔和了許多，帶著水洗過的清亮，但依舊殘留著一絲剛出殼雛鳥般的怯意和無措。

更讓趙靜怡驚奇的是仙郎此刻的樣子。她爸那件深藍色的男式厚絨浴袍對她來說實在太大了！松松垮垮地掛在單薄的身體上，袖子長出一大截，下擺幾乎拖到她的腳踝，腰帶在腰間胡亂繞了幾圈，勉強系住，但還是顯得她整個人都像被一個巨大的絨布袋罩著，更顯瘦小伶仃。浴袍厚厚的絨毛質感包裹著她，讓她顯得軟乎乎的，有種說不出的反差萌。

“噗……”趙靜怡沒忍住，輕輕笑出了聲。

仙郎立刻像受驚的兔子，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對不起對不起，”趙靜怡連忙擺手，走上前去，“不是笑你，你這樣……很可愛！”她一邊笑一邊自然地拿起掛在門口的一條干發巾，“就是衣服太大了點，明天我們去買合身的！”她動作輕柔地用毛巾裹住仙郎濕漉漉的長發，幫她吸著水，“來，低頭，小心水珠滴到領子里著涼。”

仙郎順從地低頭，任由靜怡擺弄。從毛巾的縫隙里，她看到趙靜怡光潔的下巴和帶著笑意的眼睛，她身上是那種現代織物干凈清爽的味道。那種完全陌生卻真切溫暖的善意，通過毛巾摩擦頭發的輕柔動作，一點點傳遞到她心里。那點初生的、小心翼翼的試探光點，在水汽氤氳中，似乎又亮了一分。

趙媽媽這時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糖水輕輕推門進來：“洗好了？快來，趁熱喝了！”

仙郎聞到辛辣又甜蜜的味道，好奇地看著那碗東西。

“喝了肚子暖暖的，不會感冒。”趙媽媽看著裹在巨大浴袍里、只露出一張小臉的女兒的“表妹”，心軟得一塌糊涂，語氣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衣服…洗好了？”她的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衛生間一角堆放的、那團明顯材質不凡卻污損破舊的古裝濕衣。深色的污漬在白色瓷磚地上格外扎眼。

趙靜怡動作頓了一下，立刻順著說：“嗯，濕透了，我晚點處理！仙郎，來，先喝姜湯。”她接過碗，遞到仙郎嘴邊。

仙郎遲疑地看了一眼靜怡鼓勵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湊近碗邊，小小地啜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讓她微微蹙眉，但隨之而來的甜味和暖意順著喉嚨滑下，迅速在胃里擴散開。

趙爸爸也進來了，看到裹得像個絨線團似的仙郎，剛毅的臉上努力擠出溫和的笑意：“別怕孩子，到家了，踏實住下。靜怡，晚上讓妹妹睡你床，我睡沙發去！”

“不，爸你睡床！我們在小慧房間打地鋪就行！”趙靜怡立刻說。家里是兩室，還有個空置的雜物間（小慧是她表妹名字，在外地上學）。

“也行！你們小姐妹正好一起說說話！”趙爸爸從善如流。

這個夜晚，趙仙郎躺在趙靜怡為她鋪好的柔軟床鋪上。身下是厚實溫暖的電熱毯散發著恒定的熱度，身上蓋著干燥蓬松、散發著陽光味道的被子。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床頭趙靜怡那小小的電子鬧鐘發出規律的微弱滴答聲。窗外城市的霓虹光透過薄窗簾，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流動的色彩。

這是從未有過的安全和平靜。

那些金戈鐵馬、哭喊慘叫的嘈雜，被徹底隔絕在了窗外遙遠的風聲里。

她蜷在溫暖的被窩里，身體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溫暖。她側過臉，看到旁邊地鋪上，趙靜怡也已經安靜地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黑暗中，仙郎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一個小小的、閃爍著微弱紅光的長方形物體上——那是趙靜怡隨手放置的手機，呼吸燈在規律地一閃一閃。仙郎記得趙靜怡在巷子里用它看過什么（地圖？時間？）。這個會發光的小方塊，似乎蘊藏著巨大的力量和信息。

就在這時，趙靜怡放在被子外的手無意識地動了一下。黑暗中，她的動作恰好碰觸到了手機側面一個凸起的小按鍵。

“咔嚓”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械聲響起。

手機屏幕上，一道幽藍的光芒瞬間亮起！

屏保圖片短暫地占據了整個屏幕——那正是趙靜怡在巷子里救下仙郎的瞬間！照片似乎是張叔叔或路人無意或有意拍的，取景有些歪斜，但畫面很清晰：傾盆雨幕下，穿著素色羽絨服的趙靜怡微微彎腰，手伸向蜷縮在墻角、穿著殘破古裝、抬頭看向她，眼神如同驚鹿般茫然的趙仙郎！

藍光照亮了仙郎的臉。在屏幕上看到自己那無比狼狽、驚恐萬狀、身著代表恥辱過去的破舊宮裝的模樣——那個她以為已經被熱水和溫暖徹底洗去拋卻的形象——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清晰地呈現在冰冷的藍光里！

仙郎的瞳孔猛地收縮！剛剛感受到的溫暖和安全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被再次剝光的羞恥感攥緊了她的心臟！

是她！那個在劉家寺營寨的爛泥里等死的自己！

她猛地將頭埋進厚厚的被子里，用被子死死捂住嘴，全身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細碎的嗚咽聲被強行壓抑在喉嚨深處，帶著絕望的震顫。

剛剛萌芽的、脆弱的安心感，在屏幕幽藍的光芒下，似乎正一點點碎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