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雨,是毒。
不是傾盆,不是瓢潑,是細密的、黏膩的、帶著腥氣的霧,從天穹深處滲出來,纏在人脖頸上,像一條濕透的紗巾,越勒越緊。
我坐在馬車里,簾子半掀,看外面。山道泥濘,車輪陷進去,禁軍得用繩子拉。
路兩旁是密林,樹皮發(fā)黑,枝葉低垂,仿佛隨時會撲下來咬人一口。
蕭珩騎在前頭,披著蓑衣,背影挺直,像一桿插在泥里的槍。
他已經(jīng)走了二十七天。
從北境舊檔查到南疆驛路,從驛卒口供翻出“青崖寺”的供米記錄,再順藤摸瓜,查到十年前,每月十五,必有一輛黑篷馬車,載著“藥供”入寺。車上無人,只有一枚銅鈴,響一聲,門開。
再響一聲,門閉。
沒人見過里面的人。
只說,寺中女子,皆毀容。
“她們是自愿的。”陳素在臨行前說,“或者,至少一開始是。”
我懂。
有些人,寧愿毀掉臉,也不愿再被人認出。
就像我,曾經(jīng)寧愿相信自己是安樂公主,也不愿面對——我可能什么都不是。
馬車突然一頓。
停了。
我掀簾。
前方山道塌了。泥石混著斷樹,橫七豎八地堵著,像巨獸的殘骸。
“繞路。”我下令。
“不行。”蕭珩翻身下馬,走來,“繞路要多走五天。而且……”他頓了,“前面有人等你。”
我瞇眼。
雨霧中,站著一個孩子。
約莫七八歲,穿一身灰布衣,光腳,手里撐著一把破油紙傘。傘太小,遮不住全身,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
她不說話,只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一封信,遞過來。
我接過。
信封是素白的,沒有署名,只在角上畫了一朵金桂——和母妃繡在帕子上的,一模一樣。
我拆開。
里面只有一行字:
“她不愿見你。”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笑了。
笑得極輕,像風吹過枯葉。
“她不愿見我?”我問那孩子。
孩子點頭。
“那你為何來?”我問。
她終于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她說,若你執(zhí)意要見,就告訴你——‘你替我活的這些年,夠了。現(xiàn)在,輪到我替你死了。’”
我心頭一震。
輪到她替我死?
什么意思?
我猛地抬頭:“她在哪?”
孩子不答,轉(zhuǎn)身就走,赤腳踩在泥水里,無聲無息,像一縷煙。
“追!”我下令。
蕭珩帶人沖上去。
可追到半山腰,孩子就不見了。只剩那把破傘,插在泥里,傘骨斷裂,像一只折翅的鳥。
我們繼續(xù)前行。
三日后,抵達青崖寺。
寺不在山頂,而在半山凹處,被兩座陡崖夾著,像一口棺材。墻是黑的,瓦是黑的,連門環(huán)都是黑的。門楣上三個字,風化得幾乎看不清:
“歸忘寺”。
不是青崖寺。
是歸忘。
“歸于遺忘。”陳素低聲,“這里,不是藏人的地方。是埋人的地方。”
我下馬。
腳踩在寺前石階上,濕滑,長滿青苔。每一步,都像踩在記憶的斷層上。
門開了。
沒有吱呀聲,沒有腳步聲,門自己開了,像被風推著。
里面,一片死寂。
我們走進去。
大殿空蕩,佛像無面,香爐傾倒,灰燼積了厚厚一層。墻上掛著幾幅畫像,全被劃爛,女子的臉,都被刀削去。
只有最角落的一幅,還完整。
畫中女子,跪在佛前,雙手合十,低著頭。她面容模糊,仿佛被水浸過,可那身形,那垂落的發(fā)絲,那微微顫抖的肩——
是她。
真正的沈家大小姐。
我走近。
伸手,想碰。
“別碰。”一個聲音從殿后傳來。
很輕,很冷,像從井底浮上來。
我轉(zhuǎn)身。
一個女人站在廊下。
她臉上覆著白紗,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和我夢中見過的一模一樣——清亮,卻死寂,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你來了。”她說。
“你是沈家大小姐。”我說。
她沒否認。
“你走吧。”她說,“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可我來了。”我往前一步,“我替你跪過母妃的靈。我替你喝過蝕骨散。我替你,在宮里活了十年。”
她冷笑:“那你現(xiàn)在,來討債?”
“不。”我搖頭,“我來問你——為什么躲?”
她沉默。
良久,才道:“不是躲。是贖。”
“贖什么?”
“贖你替我受的罪。”她聲音輕得像風,“贖我當年,一聲不吭,任他們把你推出來頂罪。”
我愣住。
“你以為我是被迫的?”她忽然抬頭,眼中竟有淚光,“不。是我求他們的。我說,讓她替我。我說,我愿意永遠消失。”
我如遭雷擊。
“為什么?”我聲音發(fā)抖。
“因為我怕。”她低聲說,“我怕死。我怕痛。我怕被毀容。可我不敢說。我只能找個人替我。”
她一步步走近,白紗隨風輕揚。
“你恨我嗎?”她問。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
恨?
我查了十年,追了千里,翻了無數(shù)案卷,只為找出“毀我容”的人。
可現(xiàn)在,兇手站在我面前,卻說——她是我自愿的。
我該恨她嗎?
可她眼中的痛,和我一樣真實。
“你知道嗎?”她忽然笑了,“我每天都在想,你過得好不好。你有沒有恨我。你有沒有……變成我。”
我閉眼。
再睜眼時,已無怒。
只有悲。
“那你現(xiàn)在,想回來嗎?”我問。
她搖頭:“我不想。可我必須。”
“為什么?”
她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遞給我。
我接過。
是蕭珩的筆跡。
上面寫著:
“北境軍報:太后已派三千玄甲軍南下,目標——歸忘寺。七日內(nèi),必至。”
我猛地抬頭。
太后要滅口。
她要殺真正的沈家大小姐,徹底抹去“替身”的真相。
而沈家大小姐……早已知道。
她不是躲。
她是等死。
“所以你說‘輪到我替你死了’。”我喃喃。
她點頭:“你替我活了十年。現(xiàn)在,我替你死。這樣,才算公平。”
我忽然大笑。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公平?
這十年,誰給我公平?
我轉(zhuǎn)身,對蕭珩下令:
“燒寺。”
所有人都愣住。
“燒了它。”我聲音冷如鐵,“把這‘歸忘’,燒成‘不忘’。”
“可她——”蕭珩遲疑。
“她若想死,我不攔。”我盯著沈家大小姐,“但我不許她用死來逃避。她欠我的,不是命。是面對。”
火,是傍晚燒起來的。
不是宮里的紅燭,不是城頭的烽煙,是歸忘寺的梁柱,被火把一點一點點燃。火舌舔上佛像,舔上畫像,舔上那扇寫著“歸忘”的門。
沈家大小姐站在火中,白紗被風吹起,像一只即將離世的蝶。
“你恨我嗎?”她最后一次問。
我走進火光,站到她面前。
伸手,揭下她的白紗。
露出那張臉。
沒有傷疤,沒有毀容。
她一直很美。
“我恨。”我說,“可我也懂。”
“懂什么?”
“懂你不是懦弱。”我盯著她的眼睛,“你只是,和我一樣——怕得不敢做自己。”
火光映在她臉上,第一次,有了溫度。
我轉(zhuǎn)身,走出火海。
蕭珩牽來馬。
我翻身上馬,最后回望。
歸忘寺在燃燒,像一座巨大的墓碑,正在被烈焰重新刻上名字。
“走。”我說。
馬蹄聲起,踏碎泥濘。
身后,火光沖天。
前方,雨,還在下。
可我知道——
有些東西,燒不掉。
比如債。
比如,活著的人,必須背負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