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風也停了。
亂葬崗靜得能聽見雪在尸骨上融化的“滴答”聲。
三千八百二十七塊新碑,像三千八百二十七雙眼睛,沉默地望著我。
我站在最中央。
掌心,還攥著那塊刻了“我兒,安樂”的石碑。
指尖被粗糙的棱角磨破,血混著雪水,滴在碑上,像一朵開在寒冬的花。
小滿回來了,抱著筆墨。
她沒說話,只是跪下,將筆遞給我。
第一筆,落在第一塊碑上。
“張三?!?
第二筆。
“李四。”
第三筆……
我的手開始抖。
不是冷,是累。
七年,我熬過蝕骨散的痛,熬過地窖的暗,熬過火盆邊的屈辱。
可從沒覺得累。
因為恨,是火,燒著人,也撐著人。
現在,火滅了。
心空了。
只剩下這三千八百二十七個名字,像三千八百二十七根針,扎進我的骨頭里。
“小姐……”小滿輕聲說,“歇會兒吧?!?
我搖頭。
寫。
繼續寫。
一個,又一個。
筆尖在石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像無數冤魂,在低語。
蕭珩不知何時來了。
他站在遠處,沒走近。
只是看著。
看著我跪在雪里,一筆一劃,刻著陌生人的名字。
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
一個剛從地獄爬出來,又親手把自己埋進去的瘋子。
天黑了。
炭盆的火,早滅了。
我凍得手指發僵,筆掉在地上。
小滿想扶我。
我甩開。
“沒寫完?!?
她哭了。
哭得沒聲,只有肩膀在抖。
就在這時——
“咚?!?
一聲悶響。
從亂葬崗深處傳來。
我猛地抬頭。
“咚。”
又一聲。
像是……有人在敲棺材。
死寂。
連風都停了。
小滿嚇得躲到我身后。
蕭珩手按刀柄,一步步走來。
“開……開棺?!蔽衣曇舭l啞。
“主上!”他低喝,“莫要中計!定是余黨作祟!”
“開?!蔽抑貜?,盯著那聲音的來源,“若真是鬼,我也該見見?!?
蕭珩咬牙,揮手。
幾名禁軍上前,撬開最近的一口棺材。
木板腐朽,一碰就碎。
里面,是具燒焦的尸體,蜷縮著,像一只干枯的蝦。
沒有動。
“再開?!?
一口,兩口,三口……
全是死人。
靜得像石。
我走到聲音的源頭。
一具最小的棺材。
孩子。
我親手埋的。
“阿滿”。
我蹲下。
手指撫過棺蓋。
冰冷。
突然——
“咚。”
那聲音,就在我掌心下響起。
我渾身一顫。
“撬開。”
禁軍猶豫。
蕭珩沉聲:“遵命?!?
鐵撬插入縫隙。
“吱呀——”
棺蓋被掀開。
里面,沒有尸體。
只有一塊布,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空蕩蕩的棺底。
我伸手,拿起。
展開。
是件小孩子的肚兜。
洗得發白,邊角繡著一朵小小的金桂。
和我玉簪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我呼吸一滯。
“小姐……”小滿顫抖著說,“這……這是……”
我懂了。
真正的安樂公主,不是死于大火。
她是被活埋的。
就在這個亂葬崗。
就在這個時辰。
就在他們燒“沈氏女”的時候。
他們把她塞進棺材,釘死,埋了。
讓她在黑暗里,一點一點,耗盡最后一口氣。
而我,成了她的替身,被毀容,被流放,被當作瘟疫燒在靈堂。
她們,一個在地下腐爛,一個在地上受苦。
都是祭品。
我攥緊肚兜,指節發白。
血,從掌心的傷口滲出,染紅了那朵金桂。
“回宮?!蔽艺f。
殿內,燭火通明。
我將肚兜鋪在案上,像供奉一件圣物。
蕭珩和小滿站在下首,大氣不敢出。
“查。”我開口,聲音冷得像冰,“七年前,亂葬崗所有埋葬記錄。挖出所有無名尸,重新驗骨。查清每一具尸體的死因、年齡、身份。”
“是?!笔掔耦I命。
“還有?!蔽姨а?,“放出風去——”
“安樂公主,要為所有枉死者,超度?!?
“三日后,祭天臺,開壇?!?
三日后。
祭天臺。
不再是灰燼與殘骸。
三千八百二十七塊石碑,被抬到了臺下。
百姓聚攏,沉默地望著。
他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只看到我一身素衣,立于高臺。
手中,捧著那件染血的肚兜。
鼓聲起。
一聲。
兩聲。
三聲。
不是喪鼓,是戰鼓。
我張開手。
肚兜隨風而起,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飄向臺下。
它落在第一塊石碑上。
“張三?!?
“今日。”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傳遍全場。
“我不祭天?!?
“我祭人?!?
“祭這三千八百二十七個,被你們稱為‘亂民’、‘暴徒’、‘罪人’的魂。”
“他們餓死,是因為你們奪了他們的糧?!?
“他們被殺,是因為你們怕他們說話。”
“他們被燒,是因為你們要滅口。”
“可他們,是人?!?
“和我一樣,會痛,會哭,會想活著?!?
臺下,死寂。
“所以。”我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刃。
寒光一閃。
刀刃劃過掌心。
血,滴落。
“我以血為引?!?
“請他們的魂,回來?!?
“看看這城。”
“看看這天?!?
“看看……”
我抬頭,望向皇城最高處,那面黑底金桂的旗幟。
“那個,為他們討命的人?!?
血滴在石階上,一滴,一滴。
像紅梅,開在雪地。
忽然——
一陣風起。
卷起地上的紙錢,灰燼,還有那件小小的肚兜。
它們在空中盤旋,越聚越多,形成一道灰白的漩渦。
漩渦中心,仿佛有無數張臉,在哭,在笑,在無聲地吶喊。
百姓跪下了。
一個,兩個,三個……
像被風吹倒的麥子。
他們哭出聲。
不是為我。
是為自己。
為那些被他們遺忘的親人,朋友,鄰居。
我站在高臺,血流不止。
可我不覺得痛。
反而,第一次,覺得心是滿的。
就在這時——
“主上!”暗影從墻外翻入,單膝跪地,聲音發抖。
“找到了?!?
“在亂葬崗最深處……挖出一具女尸?!?
“全身裹著金線,頭戴金冠……”
“但……”
他抬頭,眼中滿是驚駭。
“她的臉……和您……一模一樣?!?
我閉上眼。
七年了。
我終于,見到了“自己”。
“抬上來?!?
片刻后,一具水晶棺被抬至臺下。
棺中女子,閉目安睡。
肌膚如雪,眉目如畫。
和我未毀容時,毫無二致。
唯有頸間一道紫痕,像一條毒蛇,纏繞著她的喉嚨。
是勒死的。
我走下高臺。
隔著水晶,看她。
看另一個“我”。
她本該是天之驕女,母妃的驕傲,父皇的明珠。
可她,死在了七歲。
死在了最該笑的年紀。
我伸手,貼在棺上。
冰冷。
“對不起?!蔽逸p聲說。
“我活下來了?!?
“可我……活成了你該死的樣子。”
風停了。
漩渦散了。
紙錢,灰燼,肚兜,輕輕落下。
我轉身,面對眾生。
“她叫安樂?!?
“我的姐姐?!?
“七年前,太后為奪權,命人勒死她,再用我這個庶女頂替?!?
“她們燒的,是我?!?
“可她們殺的——”
我指向水晶棺。
“是她。”
全場嘩然。
“所以?!蔽遗e起染血的手,指向皇城。
“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復仇?!?
“是為了——”
“還她一個名?!?
“還這三千八百二十七人,一個公道?!?
“還這天下……”
我深吸一口氣。
“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回頭,最后看她一眼。
“姐姐?!?
“你的名字,不該是‘安樂’?!?
“應該是‘活著’?!?
我抽出短刃,一刀,斬斷了那面黑底金桂的旗幟。
旗落。
像一只折翼的鳥。
“從今日起?!?
“國號‘安樂’,廢?!?
“改元‘昭雪’?!?
“雪,是為洗冤。”
“昭,是為見光?!?
我扔下刀。
“散?!?
人群緩緩退去。
沒人說話。
只有風,卷著紙錢,繞著水晶棺,一圈,又一圈。
小滿扶著我回宮。
我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推開殿門。
月光,正好灑在母妃的并蒂蓮繡上。
那根斷線,還在。
我走過去,拿起針線。
顫抖的手,終于,將線穿了過去。
一針,一線。
縫合。
小滿在身后,輕聲問:“小姐……你恨嗎?”
我低頭,看著掌心的傷。
血,已經凝固。
“不恨了。”
“恨,是留給死人的?!?
“我還活著?!?
“所以……”
我咬斷線頭。
“我要學會,原諒。”
窗外,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
照在并蒂蓮上。
那朵斷了的花,被重新縫好。
像一顆,終于愈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