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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月下昭雪

雪停了。

風也停了。

亂葬崗靜得能聽見雪在尸骨上融化的“滴答”聲。

三千八百二十七塊新碑,像三千八百二十七雙眼睛,沉默地望著我。

我站在最中央。

掌心,還攥著那塊刻了“我兒,安樂”的石碑。

指尖被粗糙的棱角磨破,血混著雪水,滴在碑上,像一朵開在寒冬的花。

小滿回來了,抱著筆墨。

她沒說話,只是跪下,將筆遞給我。

第一筆,落在第一塊碑上。

“張三?!?

第二筆。

“李四。”

第三筆……

我的手開始抖。

不是冷,是累。

七年,我熬過蝕骨散的痛,熬過地窖的暗,熬過火盆邊的屈辱。

可從沒覺得累。

因為恨,是火,燒著人,也撐著人。

現在,火滅了。

心空了。

只剩下這三千八百二十七個名字,像三千八百二十七根針,扎進我的骨頭里。

“小姐……”小滿輕聲說,“歇會兒吧?!?

我搖頭。

寫。

繼續寫。

一個,又一個。

筆尖在石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像無數冤魂,在低語。

蕭珩不知何時來了。

他站在遠處,沒走近。

只是看著。

看著我跪在雪里,一筆一劃,刻著陌生人的名字。

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

一個剛從地獄爬出來,又親手把自己埋進去的瘋子。

天黑了。

炭盆的火,早滅了。

我凍得手指發僵,筆掉在地上。

小滿想扶我。

我甩開。

“沒寫完?!?

她哭了。

哭得沒聲,只有肩膀在抖。

就在這時——

“咚?!?

一聲悶響。

從亂葬崗深處傳來。

我猛地抬頭。

“咚。”

又一聲。

像是……有人在敲棺材。

死寂。

連風都停了。

小滿嚇得躲到我身后。

蕭珩手按刀柄,一步步走來。

“開……開棺?!蔽衣曇舭l啞。

“主上!”他低喝,“莫要中計!定是余黨作祟!”

“開?!蔽抑貜?,盯著那聲音的來源,“若真是鬼,我也該見見?!?

蕭珩咬牙,揮手。

幾名禁軍上前,撬開最近的一口棺材。

木板腐朽,一碰就碎。

里面,是具燒焦的尸體,蜷縮著,像一只干枯的蝦。

沒有動。

“再開?!?

一口,兩口,三口……

全是死人。

靜得像石。

我走到聲音的源頭。

一具最小的棺材。

孩子。

我親手埋的。

“阿滿”。

我蹲下。

手指撫過棺蓋。

冰冷。

突然——

“咚。”

那聲音,就在我掌心下響起。

我渾身一顫。

“撬開。”

禁軍猶豫。

蕭珩沉聲:“遵命?!?

鐵撬插入縫隙。

“吱呀——”

棺蓋被掀開。

里面,沒有尸體。

只有一塊布,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空蕩蕩的棺底。

我伸手,拿起。

展開。

是件小孩子的肚兜。

洗得發白,邊角繡著一朵小小的金桂。

和我玉簪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我呼吸一滯。

“小姐……”小滿顫抖著說,“這……這是……”

我懂了。

真正的安樂公主,不是死于大火。

她是被活埋的。

就在這個亂葬崗。

就在這個時辰。

就在他們燒“沈氏女”的時候。

他們把她塞進棺材,釘死,埋了。

讓她在黑暗里,一點一點,耗盡最后一口氣。

而我,成了她的替身,被毀容,被流放,被當作瘟疫燒在靈堂。

她們,一個在地下腐爛,一個在地上受苦。

都是祭品。

我攥緊肚兜,指節發白。

血,從掌心的傷口滲出,染紅了那朵金桂。

“回宮?!蔽艺f。

殿內,燭火通明。

我將肚兜鋪在案上,像供奉一件圣物。

蕭珩和小滿站在下首,大氣不敢出。

“查。”我開口,聲音冷得像冰,“七年前,亂葬崗所有埋葬記錄。挖出所有無名尸,重新驗骨。查清每一具尸體的死因、年齡、身份。”

“是?!笔掔耦I命。

“還有?!蔽姨а?,“放出風去——”

“安樂公主,要為所有枉死者,超度?!?

“三日后,祭天臺,開壇?!?

三日后。

祭天臺。

不再是灰燼與殘骸。

三千八百二十七塊石碑,被抬到了臺下。

百姓聚攏,沉默地望著。

他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只看到我一身素衣,立于高臺。

手中,捧著那件染血的肚兜。

鼓聲起。

一聲。

兩聲。

三聲。

不是喪鼓,是戰鼓。

我張開手。

肚兜隨風而起,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飄向臺下。

它落在第一塊石碑上。

“張三?!?

“今日。”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傳遍全場。

“我不祭天?!?

“我祭人?!?

“祭這三千八百二十七個,被你們稱為‘亂民’、‘暴徒’、‘罪人’的魂。”

“他們餓死,是因為你們奪了他們的糧?!?

“他們被殺,是因為你們怕他們說話。”

“他們被燒,是因為你們要滅口。”

“可他們,是人?!?

“和我一樣,會痛,會哭,會想活著?!?

臺下,死寂。

“所以。”我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刃。

寒光一閃。

刀刃劃過掌心。

血,滴落。

“我以血為引?!?

“請他們的魂,回來?!?

“看看這城。”

“看看這天?!?

“看看……”

我抬頭,望向皇城最高處,那面黑底金桂的旗幟。

“那個,為他們討命的人?!?

血滴在石階上,一滴,一滴。

像紅梅,開在雪地。

忽然——

一陣風起。

卷起地上的紙錢,灰燼,還有那件小小的肚兜。

它們在空中盤旋,越聚越多,形成一道灰白的漩渦。

漩渦中心,仿佛有無數張臉,在哭,在笑,在無聲地吶喊。

百姓跪下了。

一個,兩個,三個……

像被風吹倒的麥子。

他們哭出聲。

不是為我。

是為自己。

為那些被他們遺忘的親人,朋友,鄰居。

我站在高臺,血流不止。

可我不覺得痛。

反而,第一次,覺得心是滿的。

就在這時——

“主上!”暗影從墻外翻入,單膝跪地,聲音發抖。

“找到了?!?

“在亂葬崗最深處……挖出一具女尸?!?

“全身裹著金線,頭戴金冠……”

“但……”

他抬頭,眼中滿是驚駭。

“她的臉……和您……一模一樣?!?

我閉上眼。

七年了。

我終于,見到了“自己”。

“抬上來?!?

片刻后,一具水晶棺被抬至臺下。

棺中女子,閉目安睡。

肌膚如雪,眉目如畫。

和我未毀容時,毫無二致。

唯有頸間一道紫痕,像一條毒蛇,纏繞著她的喉嚨。

是勒死的。

我走下高臺。

隔著水晶,看她。

看另一個“我”。

她本該是天之驕女,母妃的驕傲,父皇的明珠。

可她,死在了七歲。

死在了最該笑的年紀。

我伸手,貼在棺上。

冰冷。

“對不起?!蔽逸p聲說。

“我活下來了?!?

“可我……活成了你該死的樣子。”

風停了。

漩渦散了。

紙錢,灰燼,肚兜,輕輕落下。

我轉身,面對眾生。

“她叫安樂?!?

“我的姐姐?!?

“七年前,太后為奪權,命人勒死她,再用我這個庶女頂替?!?

“她們燒的,是我?!?

“可她們殺的——”

我指向水晶棺。

“是她。”

全場嘩然。

“所以?!蔽遗e起染血的手,指向皇城。

“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復仇?!?

“是為了——”

“還她一個名?!?

“還這三千八百二十七人,一個公道?!?

“還這天下……”

我深吸一口氣。

“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回頭,最后看她一眼。

“姐姐?!?

“你的名字,不該是‘安樂’?!?

“應該是‘活著’?!?

我抽出短刃,一刀,斬斷了那面黑底金桂的旗幟。

旗落。

像一只折翼的鳥。

“從今日起?!?

“國號‘安樂’,廢?!?

“改元‘昭雪’?!?

“雪,是為洗冤。”

“昭,是為見光?!?

我扔下刀。

“散?!?

人群緩緩退去。

沒人說話。

只有風,卷著紙錢,繞著水晶棺,一圈,又一圈。

小滿扶著我回宮。

我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推開殿門。

月光,正好灑在母妃的并蒂蓮繡上。

那根斷線,還在。

我走過去,拿起針線。

顫抖的手,終于,將線穿了過去。

一針,一線。

縫合。

小滿在身后,輕聲問:“小姐……你恨嗎?”

我低頭,看著掌心的傷。

血,已經凝固。

“不恨了。”

“恨,是留給死人的?!?

“我還活著?!?

“所以……”

我咬斷線頭。

“我要學會,原諒。”

窗外,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

照在并蒂蓮上。

那朵斷了的花,被重新縫好。

像一顆,終于愈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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