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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墳前的餅

天又亮了。

不是火熄的亮,是雪落的亮。

第一片雪花,落在祭天臺的石階上,像一滴沒人看見的淚。

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漫天都是白。

蓋住了血,蓋住了灰,蓋住了那些來不及埋的尸首。

整座城,被雪捂住了嘴。

連哭聲,都悶在喉嚨里。

我站在昭陽殿前,沒穿龍袍。

只一件素白中衣,袖口磨得發毛,是七年前在沈家穿過的那件。

雪落在肩上,不化。

冷,順著骨頭往里鉆。

小滿撐著傘跑來,傘還沒舉過頭頂,就被我抬手打落。

“小姐!”她驚叫。

“別遮。”我說,“讓他們看。”

我一步步走下臺階,踩在雪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像踩在凍僵的骨頭上。

宮人遠遠跟著,不敢近,也不敢走。

他們看我,眼神像看一尊剛從墳里爬出來的神。

敬,怕,還有一點點……憐。

我走到宮門。

門開著。

門外,是城南的亂葬崗。

雪蓋著新墳,一座挨著一座,像大地長出的膿包。

幾個百姓在墳前燒紙,火苗被雪壓得發藍。

他們抬頭看見我,動作僵住。

紙錢飄在半空,像凍住的蝴蝶。

我沒說話。

蹲下。

從懷里掏出一塊粗糧餅——硬的,發霉的,是昨夜我從禁軍口糧里搶來的。

我掰下一小塊,放在最近的一座墳前。

“吃吧。”我說,聲音不大,“餓了三天了。”

那是個孩子。

燒死的。

名字叫阿滿。

和小滿同名。

百姓愣住。

沒人敢動。

我又掰一塊,放在另一座墳前。

“你也吃。”

第三塊,給一個老人。

第四塊,給一個女人。

雪越下越大。

我的頭發濕了,貼在額角,像一縷死人的發。

忽然,一個老婦人撲通跪下,抓起那塊餅,塞進嘴里,一邊哭一邊嚼。

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瘋了一樣撲向墳前的餅,像一群餓狗。

有人搶,有人打,有人哭著把餅塞進死去孩子的嘴里。

我看著。

沒攔。

小滿紅著眼:“小姐……你何苦……”

“苦?”我冷笑,“他們苦了三天。我苦了七年。”

我站起身,雪順著衣角往下淌。

“回宮。”

殿內,炭火燒得旺。

蕭珩在等我,肩上的傷換過藥,露出嫩肉,像剛剝皮的獸。

“你瘋了。”他說。

“是。”我脫下濕衣,扔進火盆。火“轟”地竄起,燒著了過去的影子。

“可我沒死。”

他盯著我:“你不怕他們明天就反?就罵你是妖女?就砸了你的碑?”

“怕。”我坐到他對面,直視他,“可我不怕他們恨我。我怕他們不恨。”

他一怔。

“恨是活的證據。”我伸手,按在自己心口,“他們若連恨都懶得給,那這城,就真死了。”

他沉默很久,忽然問:“那你呢?你恨誰?”

我笑了。

笑得發苦。

“我恨我自己。”

他猛地抬頭。

“我恨我穿上了龍袍,卻忘了怎么跪。”我聲音低下去,“七年前,我在靈堂跪父親,他要燒我。我在地窖跪母親的牌位,她已不在。我在鬼市跪母妃的血影,她看我,像看一個怪物。”

“可現在……”我攤開手,“我不跪了。我讓他們跪。”

他看著我,眼神像在看一個快碎的人。

“那你還記得怎么哭嗎?”他問。

我一僵。

“不是流血的那種。”他輕聲說,“是……像個人那樣的哭。”

我閉眼。

腦海里全是畫面:

母親臨死前的手,冰冷。

小滿在靈堂的哭聲,撕心裂肺。

蕭珩在天牢里,自己烙自己臉,一邊笑一邊喊“公主,我等你”。

還有……那個孩子,阿滿,在火里伸出手,喊“娘”。

我睜開眼。

沒哭。

“忘了。”我說。

他沒再說什么。

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塊布,遞給我。

是塊舊帕子,邊角繡著一朵小金桂——和母妃的一模一樣。

“你落下的。”他說。

我接過。

帕子上有血,有灰,還有……一滴干了的淚。

是我的。

七年前的。

我攥緊它,指節發白。

“蕭珩。”我忽然問,“如果那天,你沒來靈堂,我沒撕下面具,沒說出真相……你會讓我被燒嗎?”

他沉默。

火光在他臉上跳動,像掙扎。

“會。”他終于說,“我會看著你被燒。”

我心一沉。

“因為……”他抬頭,眼神亮得嚇人,“若我不信你死,我就活不下去。我寧愿你死,也不愿你活著卻不是你。”

我懂了。

他不是來救我的。

他是來確認——我還活著。

我笑了。

這次,笑得有點暖。

“那你現在信了嗎?”

“信了。”他說,“可我也怕了。”

“怕什么?”

“怕你太像她。”他盯著我,“像母妃。她也是這樣,一邊給百姓發糧,一邊在夜里,把自己關在殿里,一刀一刀割手,說‘痛,才能記住我還活著’。”

我猛地抬手,看向掌心——那里,有一道舊疤。

是七年前,我用銀簪劃的。

為了記住痛。

原來,我不是第一個。

“所以……”我輕聲說,“你也該恨我。”

他搖頭:“我不恨。我只求你一件事。”

“說。”

“若有一天,你真成了他們說的‘焚天瘋女’……”他看著我,“別忘了,還有人記得你叫‘小姐’。”

我喉嚨一緊。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小滿沖進來,臉色慘白:“小姐!東市……東市出事了!”

“說。”

“有人在墻上……寫了字。”

“什么字?”

她顫抖著說:“‘安樂公主,還我兒命。’”

我站起身。

東市。

斷墻殘壁。

一行血字,從上到下,像一道未愈的傷。

字是用燒紅的鐵烙的,深陷進磚里,還在冒煙。

墻下,跪著一個婦人。

衣衫襤褸,頭發花白。

她手里抱著一具小小的尸骨——孩子的,燒得只剩骨架。

“是你。”她抬頭,眼睛紅得像血,“你鳴鐘,你登基,你放糧……可你救過誰?”

“我兒餓死時,你在哪?我夫被影衛砍頭時,你在哪?我跪在宮門前三天,求一口棺材,你理過嗎?”

我看著她。

沒辯解。

“你不是神。”她嘶吼,“你是個殺人犯!你用別人的命,鋪你的路!”

百姓圍上來。

有人點頭,有人沉默,有人悄悄后退。

我知道,這一刻,會傳遍全城。

“安樂公主,殘暴不仁。”

“她只是個復仇的鬼。”

“她不配坐那個位置。”

我走上前,蹲下。

與她平視。

“你說得對。”我說。

她一愣。

“我不配。”我繼續說,“我不配被喊‘萬歲’。不配穿龍袍。不配活到現在。”

“我兒若在,該七歲了。”她突然說,“他會跑,會笑,會叫我娘……可現在,他只剩一把灰。”

我伸手,輕輕碰了碰那具尸骨。

冷。

“我幫你埋他。”我說。

她冷笑:“你埋得起嗎?你埋得起這城里,三千八百二十七個死人嗎?”

我點頭。

“能。”

我站起身,對身后禁軍下令:

“傳令全城——”

“所有死者,無論身份,無論罪過,無論是否與我為敵——”

“官府出錢,統一安葬。”

“墓碑,刻名。”

“碑文,由家屬親筆書寫。”

“若家屬已死……”

我頓了頓。

“由我,親筆寫。”

百姓嘩然。

那婦人怔住,眼淚終于落下。

我脫下外袍,蓋在孩子尸骨上。

“我背他去墳地。”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你……不怕臟?”

我笑了。

“我的手,早就不干凈了。”

“可我的心……”

我按在胸口,“還跳著。”

我背起尸骨,很輕,像一片雪。

一步一步,走向亂葬崗。

百姓讓開一條路。

沒人說話。

只有雪,落在肩上,像無聲的審判。

到了墳地,我親手挖坑。

土凍得硬,指甲翻了,血混著泥。

我埋了他。

立碑。

碑上無字。

“你想寫什么?”我問那婦人。

她看著碑,很久。

“寫……‘我兒,安樂。’”

我一震。

“因為……”她哭著說,“你讓他死前,最后聽見的名字,是‘安樂’。那是希望。”

我閉眼。

再睜。

提筆,刻字。

“我兒,安樂。”

雪停了。

風也停了。

我站在墳前,望著整片亂葬崗。

三千八百二十七座新墳,在雪中靜靜躺著。

“小滿。”我輕聲說。

“小姐?”

“去取筆墨。”

“你要寫?”

“嗯。”

“每一座墳前,都立碑。”

“每一個名字,都刻上。”

“若我刻不完……”

“就讓后來人,接著刻。”

她點頭,跑開了。

蕭珩走來,站在我身邊。

“你變了。”他說。

“沒有。”我搖頭,“我只是……終于聽到了哭聲。”

他笑了。

笑得像七年前,那個為我擋箭的少年。

我抬頭,望向天空。

云散了。

月光灑下來,照在雪上,亮得像刀。

“母妃。”我輕語,“

你說活下去。

我活下來了。

可今天,我才真正……

開始活著。”

風起。

一片雪花,落在我掌心。

沒化。

像一顆,不肯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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