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亮了。
不是火熄的亮,是雪落的亮。
第一片雪花,落在祭天臺的石階上,像一滴沒人看見的淚。
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漫天都是白。
蓋住了血,蓋住了灰,蓋住了那些來不及埋的尸首。
整座城,被雪捂住了嘴。
連哭聲,都悶在喉嚨里。
我站在昭陽殿前,沒穿龍袍。
只一件素白中衣,袖口磨得發毛,是七年前在沈家穿過的那件。
雪落在肩上,不化。
冷,順著骨頭往里鉆。
小滿撐著傘跑來,傘還沒舉過頭頂,就被我抬手打落。
“小姐!”她驚叫。
“別遮。”我說,“讓他們看。”
我一步步走下臺階,踩在雪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像踩在凍僵的骨頭上。
宮人遠遠跟著,不敢近,也不敢走。
他們看我,眼神像看一尊剛從墳里爬出來的神。
敬,怕,還有一點點……憐。
我走到宮門。
門開著。
門外,是城南的亂葬崗。
雪蓋著新墳,一座挨著一座,像大地長出的膿包。
幾個百姓在墳前燒紙,火苗被雪壓得發藍。
他們抬頭看見我,動作僵住。
紙錢飄在半空,像凍住的蝴蝶。
我沒說話。
蹲下。
從懷里掏出一塊粗糧餅——硬的,發霉的,是昨夜我從禁軍口糧里搶來的。
我掰下一小塊,放在最近的一座墳前。
“吃吧。”我說,聲音不大,“餓了三天了。”
那是個孩子。
燒死的。
名字叫阿滿。
和小滿同名。
百姓愣住。
沒人敢動。
我又掰一塊,放在另一座墳前。
“你也吃。”
第三塊,給一個老人。
第四塊,給一個女人。
雪越下越大。
我的頭發濕了,貼在額角,像一縷死人的發。
忽然,一個老婦人撲通跪下,抓起那塊餅,塞進嘴里,一邊哭一邊嚼。
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瘋了一樣撲向墳前的餅,像一群餓狗。
有人搶,有人打,有人哭著把餅塞進死去孩子的嘴里。
我看著。
沒攔。
小滿紅著眼:“小姐……你何苦……”
“苦?”我冷笑,“他們苦了三天。我苦了七年。”
我站起身,雪順著衣角往下淌。
“回宮。”
殿內,炭火燒得旺。
蕭珩在等我,肩上的傷換過藥,露出嫩肉,像剛剝皮的獸。
“你瘋了。”他說。
“是。”我脫下濕衣,扔進火盆。火“轟”地竄起,燒著了過去的影子。
“可我沒死。”
他盯著我:“你不怕他們明天就反?就罵你是妖女?就砸了你的碑?”
“怕。”我坐到他對面,直視他,“可我不怕他們恨我。我怕他們不恨。”
他一怔。
“恨是活的證據。”我伸手,按在自己心口,“他們若連恨都懶得給,那這城,就真死了。”
他沉默很久,忽然問:“那你呢?你恨誰?”
我笑了。
笑得發苦。
“我恨我自己。”
他猛地抬頭。
“我恨我穿上了龍袍,卻忘了怎么跪。”我聲音低下去,“七年前,我在靈堂跪父親,他要燒我。我在地窖跪母親的牌位,她已不在。我在鬼市跪母妃的血影,她看我,像看一個怪物。”
“可現在……”我攤開手,“我不跪了。我讓他們跪。”
他看著我,眼神像在看一個快碎的人。
“那你還記得怎么哭嗎?”他問。
我一僵。
“不是流血的那種。”他輕聲說,“是……像個人那樣的哭。”
我閉眼。
腦海里全是畫面:
母親臨死前的手,冰冷。
小滿在靈堂的哭聲,撕心裂肺。
蕭珩在天牢里,自己烙自己臉,一邊笑一邊喊“公主,我等你”。
還有……那個孩子,阿滿,在火里伸出手,喊“娘”。
我睜開眼。
沒哭。
“忘了。”我說。
他沒再說什么。
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塊布,遞給我。
是塊舊帕子,邊角繡著一朵小金桂——和母妃的一模一樣。
“你落下的。”他說。
我接過。
帕子上有血,有灰,還有……一滴干了的淚。
是我的。
七年前的。
我攥緊它,指節發白。
“蕭珩。”我忽然問,“如果那天,你沒來靈堂,我沒撕下面具,沒說出真相……你會讓我被燒嗎?”
他沉默。
火光在他臉上跳動,像掙扎。
“會。”他終于說,“我會看著你被燒。”
我心一沉。
“因為……”他抬頭,眼神亮得嚇人,“若我不信你死,我就活不下去。我寧愿你死,也不愿你活著卻不是你。”
我懂了。
他不是來救我的。
他是來確認——我還活著。
我笑了。
這次,笑得有點暖。
“那你現在信了嗎?”
“信了。”他說,“可我也怕了。”
“怕什么?”
“怕你太像她。”他盯著我,“像母妃。她也是這樣,一邊給百姓發糧,一邊在夜里,把自己關在殿里,一刀一刀割手,說‘痛,才能記住我還活著’。”
我猛地抬手,看向掌心——那里,有一道舊疤。
是七年前,我用銀簪劃的。
為了記住痛。
原來,我不是第一個。
“所以……”我輕聲說,“你也該恨我。”
他搖頭:“我不恨。我只求你一件事。”
“說。”
“若有一天,你真成了他們說的‘焚天瘋女’……”他看著我,“別忘了,還有人記得你叫‘小姐’。”
我喉嚨一緊。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小滿沖進來,臉色慘白:“小姐!東市……東市出事了!”
“說。”
“有人在墻上……寫了字。”
“什么字?”
她顫抖著說:“‘安樂公主,還我兒命。’”
我站起身。
東市。
斷墻殘壁。
一行血字,從上到下,像一道未愈的傷。
字是用燒紅的鐵烙的,深陷進磚里,還在冒煙。
墻下,跪著一個婦人。
衣衫襤褸,頭發花白。
她手里抱著一具小小的尸骨——孩子的,燒得只剩骨架。
“是你。”她抬頭,眼睛紅得像血,“你鳴鐘,你登基,你放糧……可你救過誰?”
“我兒餓死時,你在哪?我夫被影衛砍頭時,你在哪?我跪在宮門前三天,求一口棺材,你理過嗎?”
我看著她。
沒辯解。
“你不是神。”她嘶吼,“你是個殺人犯!你用別人的命,鋪你的路!”
百姓圍上來。
有人點頭,有人沉默,有人悄悄后退。
我知道,這一刻,會傳遍全城。
“安樂公主,殘暴不仁。”
“她只是個復仇的鬼。”
“她不配坐那個位置。”
我走上前,蹲下。
與她平視。
“你說得對。”我說。
她一愣。
“我不配。”我繼續說,“我不配被喊‘萬歲’。不配穿龍袍。不配活到現在。”
“我兒若在,該七歲了。”她突然說,“他會跑,會笑,會叫我娘……可現在,他只剩一把灰。”
我伸手,輕輕碰了碰那具尸骨。
冷。
“我幫你埋他。”我說。
她冷笑:“你埋得起嗎?你埋得起這城里,三千八百二十七個死人嗎?”
我點頭。
“能。”
我站起身,對身后禁軍下令:
“傳令全城——”
“所有死者,無論身份,無論罪過,無論是否與我為敵——”
“官府出錢,統一安葬。”
“墓碑,刻名。”
“碑文,由家屬親筆書寫。”
“若家屬已死……”
我頓了頓。
“由我,親筆寫。”
百姓嘩然。
那婦人怔住,眼淚終于落下。
我脫下外袍,蓋在孩子尸骨上。
“我背他去墳地。”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你……不怕臟?”
我笑了。
“我的手,早就不干凈了。”
“可我的心……”
我按在胸口,“還跳著。”
我背起尸骨,很輕,像一片雪。
一步一步,走向亂葬崗。
百姓讓開一條路。
沒人說話。
只有雪,落在肩上,像無聲的審判。
到了墳地,我親手挖坑。
土凍得硬,指甲翻了,血混著泥。
我埋了他。
立碑。
碑上無字。
“你想寫什么?”我問那婦人。
她看著碑,很久。
“寫……‘我兒,安樂。’”
我一震。
“因為……”她哭著說,“你讓他死前,最后聽見的名字,是‘安樂’。那是希望。”
我閉眼。
再睜。
提筆,刻字。
“我兒,安樂。”
雪停了。
風也停了。
我站在墳前,望著整片亂葬崗。
三千八百二十七座新墳,在雪中靜靜躺著。
“小滿。”我輕聲說。
“小姐?”
“去取筆墨。”
“你要寫?”
“嗯。”
“每一座墳前,都立碑。”
“每一個名字,都刻上。”
“若我刻不完……”
“就讓后來人,接著刻。”
她點頭,跑開了。
蕭珩走來,站在我身邊。
“你變了。”他說。
“沒有。”我搖頭,“我只是……終于聽到了哭聲。”
他笑了。
笑得像七年前,那個為我擋箭的少年。
我抬頭,望向天空。
云散了。
月光灑下來,照在雪上,亮得像刀。
“母妃。”我輕語,“
你說活下去。
我活下來了。
可今天,我才真正……
開始活著。”
風起。
一片雪花,落在我掌心。
沒化。
像一顆,不肯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