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床頭柜上嗡嗡震動時，陳大河剛睡下不到兩小時。

“喂？“他摸黑抓起手機，嗓子還帶著睡意。窗外，鵬城的霓虹透過薄窗簾在墻上投下變幻的光斑。

“站長！出事了！“電話那頭是小梁，剛入職三個月的調度員，聲音里帶著哭腔，“系統崩了，四十多單卡在商家那里出不來，顧客都在投訴...“

陳大河一個激靈坐起來，額頭撞到了上鋪的床板。這間八平米的出租屋，他和另外兩個騎手合租，每月租金一千二。他摸黑套上印著平臺logo的紅色外套，手指在黑暗中精準地避開地上的充電線和外賣箱。

“先把訂單轉到備用系統，我二十分鐘到。“

凌晨三點十七分，陳大河蹬著電動車沖進商業區時，二十多個騎手正圍在便利店門口吵吵嚷嚷。有人舉著手機開閃光燈照明，有人蹲在馬路牙子上抽煙，紅色的煙頭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站長來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人群自動分開條道。

小梁擠過來，眼鏡歪在一邊：“技術部說服務器被攻擊了，恢復至少要兩小時...“

陳大河接過平板電腦，屏幕藍光映著他下巴上新冒的胡茬。訂單列表上一片刺目的紅色預警，最上面一單已經超時89分鐘——某科技園的加班程序員點的豬腳飯。

“老周呢？“他突然發現人群里少了那張總是笑嘻嘻的圓臉。

“去醫院了。“騎手阿杰吐掉嘴里的檳榔渣，“剛接單時被逆行摩托車刮了，餐撒了一地。“

陳大河胸口發悶。上個月平臺剛推出“超時賠付“新規，今天這狀況，罰款怕是能抵半個月工資。他摸出手機，相冊里存著老家剛發來的照片——父親坐在新修的磚房前，背后是還沒撕掉塑料膜的輪椅。

“兄弟們，“他提高嗓門，“愿意跟我手動送這趟的，每單補貼五塊。不愿意的，現在回去休息，不記考勤。“

人群安靜了幾秒。穿綠色馬甲的老楊第一個舉手：“我接科技園那片，路熟。“

同一時刻，五公里外的創客大廈24層，林曉蕓正用紙巾擦著鍵盤上的咖啡漬。

“蕓姐，淘寶店又來了個差評。“實習生小林舉著平板電腦湊過來，“說我們T恤領口脫線...“

林曉蕓看了眼墻上的時鐘——凌晨三點二十。工作室里還有六個員工在加班，空氣里飄著泡面和打印紙的味道。她新染的栗色頭發扎成亂糟糟的丸子頭，右手指甲縫里還留著打樣時沾上的靛藍染料。

“把差評截圖發大群。“她揉著太陽穴，“讓質檢組明天...不，今天上午十點前出報告。“

手機屏幕亮起，是父親第七個未接來電。她知道老頭要說什么——昨天家族會議上，叔叔們又提議把廠房改造成物流倉庫。“現在誰還做服裝？都上網買了！“

咖啡杯見底時，電腦突然彈出警報。她為城中村改造設計的文化墻方案，被合作方單方面修改了——原本保留的老榕樹圖案，換成了某飲料品牌的巨型logo。

“操...“她抓起外套就往電梯沖，差點撞上抱著樣衣進來的助理。

“蕓姐！樣品廠說這批刺繡...“

“告訴他們按合同來！“林曉蕓按下電梯按鈕，“我兩小時后回來，讓法務準備好材料。“

電梯門關上前，她瞥見玻璃幕墻外的城市燈火。三年前那個在父親廠里哭鼻子的女孩，現在居然敢跟市值百億的公司叫板了。

張建軍蹲在設備艙里，額頭的汗滴在電路板上，發出輕微的“嗤“聲。

“師父，還是不行。“徒弟小趙從控制臺探出頭，“PLC一直報錯E47...“

這是今晚第三次設備故障。新引進的德國生產線，才運行兩個月就頻頻出問題。廠里流傳著小道消息——這批設備是翻新的二手貨。

張建軍用袖子擦了擦眼鏡。五十多歲的老花眼，看那些細如蚊足的英文標識越來越費勁。他摸出老伙計——一把銼刀磨得發亮的瑞士軍刀，輕輕撥動某個卡死的繼電器。

“給總部發郵件。“他的東北口音在密閉空間里顯得格外響亮，“要么派德國人來修，要么退錢！“

控制室外突然響起掌聲。張建軍鉆出來，看見廠長帶著幾個西裝革履的人站在那，其中一個舉著手機在錄像。

“張師傅，這是集團戰略部的同事。“廠長笑容有些僵硬，“他們在做智能工廠的調研...“

穿定制西裝的年輕人伸出手：“久仰！您就是那位用土辦法修好進口設備的...“

張建軍沒接那只手。他注意到對方腕表表盤上，精密齒輪在藍寶石玻璃下安靜旋轉——夠買他半年工資。

“小伙子，“他轉身拿起油膩的工作服，“知道為啥德國人設計設備要留檢修口嗎？“沒等回答，他自顧自說：“因為他們相信，再精密的機器也得靠人手來維護。“

走廊盡頭，公告欄貼著新通知：《關于選拔技術骨干赴德培訓的通知》。小趙的名字在首位，他的在最后一頁的“其他人員“里。

陳大河送完最后一單時，東邊的云層剛泛起魚肚白。

他蹲在便利店門口啃飯團，手機震動起來——區域經理的來電。意料之中的咆哮聲幾乎震破聽筒：“你知道這次事故造成多少損失嗎？！總部要追責...“

“李總，“他咽下嘴里的米飯，“昨晚我們手動完成了87%的訂單，顧客投訴率比上月平均還低兩個點。“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你手下那個受傷的騎手，別讓他亂說話。公司會賠醫藥費。“

掛掉電話，陳大河翻開相冊。最新照片是上周團建時拍的——二十多個騎手在城中村天臺燒烤，背后是正在拆除的老廠房。老周舉著啤酒瓶做鬼臉，根本看不出他右腿還打著石膏。

手機又震。這次是陌生號碼：“陳先生嗎？我們是鵬城日報，想采訪您組織的騎手互助小組...“

他猶豫著沒回復。遠處，第一批上班族已經涌出地鐵站。穿西裝打領帶的，穿工裝的，穿格子衫的，像不同顏色的溪流匯入鋼鐵森林。

陳大河把空飯團包裝紙捏成一團。垃圾桶旁，幾只麻雀正在啄食不知誰掉落的薯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