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年死期
- 淬宋
- 作家慶北唐
- 5437字
- 2025-08-06 14:54:22
寢殿內死寂如墳。
趙煦的聲音如同冰刀劃過琉璃,嘶啞,卻帶著淬煉后的鋒利,狠狠刺在跪拜于地的兩位宰輔心頭。那話里的每一個字——“趁著朕沒咽下最后這口氣”、“拖著病體也要來聽朕‘圣裁’”——都像是無形的鞭子,抽碎了他們方才精心鋪設的“忠君體國”的偽裝。
呂大防魁梧的身軀保持著跪拜的姿勢,但那張慣常帶著敦厚笑意的臉,此刻已繃緊如鐵板。花白的眉毛緊緊擰著,深重的紋路里壓著山岳般的沉郁,以及被戳破心思后的狼狽與冷厲。他不再掩飾那雙審視的目光,如同打磨了千年的鐵椎,鑿向榻上那具孱弱卻爆發出異樣威勢的軀殼。這…還是他認知中那個沉默順從、在垂簾陰影下幾乎隱形的少年天子嗎?這一反常態的鋒銳,是回光返照的瘋癲?還是…某種一直被壓抑、此刻才在絕望邊緣破土而出的劇毒萌芽?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趙煦最后的發問,精準地釘在了要害——環慶路軍報!
范純仁清瘦的身體伏得更低了些,額頭幾乎貼在地磚冰冷的寒意上。他那份溫潤悲憫的儒雅面具,在趙煦如刀話語的逼視下,裂開了細微的縫隙。尤其是趙煦咳嗽過后強行壓制痛苦、投注過來的眼神,那里面燃燒的不僅僅是憤怒,還有一種…勘破世情的瘋狂洞悉!仿佛他所有的算計、所有披著“江山社稷”外衣的權力操控,在這位瀕死天子眼中都無所遁形!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沉穩心跳下那一絲極細微的慌亂,這感覺,自高太皇太后垂簾以來,早已久違!這官家…竟以病弱之身,如刺猬般張開了最危險的尖刺!
郝隨的額頭同樣緊貼著冰冷的地磚,汗水混合著恐懼浸入毛孔。他內心早已叫苦不迭,官家這近乎掀桌的撕破臉,直接讓兩位位高權重的舊黨魁首顏面掃地!這怒火,他們豈能咽下?而這怒火,最終恐怕還是要在垂簾后那位太母娘娘面前清算。但他更清楚,此刻絕不能有絲毫動搖。方才他冒險遞出的密件,已如石沉大海,官家似乎還未及查看,全副心神都釘在了環慶路軍報上!這軍報,為何讓宰執如此迫不及待?郝隨的掌心一片冰涼。
趙煦劇烈咳嗽后的喘息漸漸平復了些許,胸肺間的灼痛依舊清晰無比地撕扯著神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酷刑。但奇異的是,腦海深處方才因震怒而炸開的混沌,此刻卻出奇的清晰冷靜——如同被冰水淬火后的劍刃!方才郝隨塞到他錦衾下的那份薄紙卷所代表的未知信號,雖然尚未及查看,但這份正被自己攥在枯瘦手心里的環慶路密報,就是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用以反擊那兩道如山般壓來身影的武器!
他用盡全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哪怕每個字都如同風燭殘燼的余火般微弱,但那冰冷的指向性卻毫不動搖:
“念…給朕聽。”目光如同焊死的釘子,死死釘在范純仁那低垂的花白發頂,“朕要知道…什么軍情…值得…咳咳…值得你們如此‘忠勤’?這奏報…是你范卿帶來…還是呂卿帶來?”他甚至故意在稱謂上,玩味地拆分開來,如同鈍刀子在緩慢分割彼此關聯。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意識到——“元祐黨人”的團結,也絕非鐵板一塊!撕開它!
范純仁緩緩地、緩慢地抬起上身。他臉上那份痛心疾首的神情又回來了,甚至比之前更加濃厚,眼神深處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沉痛和對年輕帝王病中心焦胡言的“體諒”。他并未立即回應趙煦的質問,而是轉向郝隨,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厚重與沉穩:“郝押班,官家圣體急怒攻心,不宜再勞神案牘!此軍報至關重要,臣身為右相(范純仁時任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實為次相),責無旁貸,為陛下節勞、陳情乃是本分。請押班近前,容臣代勞誦讀,供圣聰明斷!”他將“代勞”、“節勞”、“明斷”幾個詞咬得字正腔圓,意圖將掌控信息的權力重新奪回宰執手中,同時徹底規避趙煦接觸原始文件的可能。他根本不想讓趙煦自己看,更不想讓這份帶著刺眼字句的奏疏直接灼痛官家敏感至極的神經!
呂大防沒有做聲,只是那如鐵塊般硬邦邦的臉色中透露出明顯的認同。
郝隨下意識地抬頭去看趙煦。只見榻上的天子,眼中那瘋狂的、擇人而噬般的兇光并未因范純仁這番滴水不漏的“請示”而削弱半分,反而燒得更熾!那張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嘴角緊抿成堅硬的弧度,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
“朕…還沒聾…也沒瞎…”趙煦幾乎是咬著牙,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斷斷續續的詞,同時,攥著奏報的手猛地抬起了一寸!那顫抖的、瘦骨嶙峋的手臂,青紫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猙獰暴凸,充滿了決絕和力量的抗爭感!這只手暴露在呂、范二人低垂的視線里,更像是一種無聲卻驚心動魄的宣告——他拒絕被代言!哪怕這具身體下一刻就斷氣,他也要親手撕開真相的一角!“念!”這個字幾乎是咆哮而出,如同被壓縮到極限的氣閥猛地炸開!隨即引發的又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口中腥咸彌漫,他卻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咽下。
整個寢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燭火跳躍,在巨大的屏風上投下三人凝滯的身影。
郝隨心膽俱裂!呂大防的臉色更加陰沉,如同暴風雨前的鉛云。范純仁溫潤的眼眸深處,那縷凝重終于再也無法遮掩,他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極度的驚異和不被掌控的失控感,但僅僅一瞬,又被更深的憂國悲憫所覆蓋。他知道,此刻的強硬只會更加刺激這位行為反常的天子。他微微閉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已重新恢復了那份沉穩老臣的沉痛語調。
“陛下既執意親閱,臣…惶恐遵旨。”他刻意加重了“執意”二字,帶著一絲無奈的沉重與擔憂,目光落在郝隨身上,“然臣斗膽懇請郝押班近前侍奉,軍情緊急,或有晦澀之處,押班可侍奉圣聽。此亦…臣等一片公忠體國之心。”他做了最后的迂回,暗示這份奏報內容難堪且復雜,更拉上郝隨這個“在場證明”。
郝隨得了官家方才那拼死一抬手的暗示,又聽范純仁松口,哪里還敢猶豫,立刻膝行至榻前,小心翼翼地跪在御榻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卻不敢貿然去碰官家緊攥著軍報的手,只是做出一個準備接取的姿態。
趙煦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沉重的破音。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意志和殘存力氣才控制住那只顫抖欲裂的手,將那份粗糙冰冷的奏報,一點一點地……遞到了郝隨伸出的手中。
這個交接動作極慢,在死寂的寢殿里無聲地進行著。呂大防和范純仁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份小小的紙張上,仿佛那不是奏報,而是一塊即將引爆火山的火石。
郝隨接過奏報的手同樣在微微顫抖,冰涼的紙頁傳遞來的不僅是邊境的寒霜,更似死亡的判詞。他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展開了奏疏。那遒勁的字跡帶著沙場特有的凌厲殺氣撲面而來。
他清了清因緊張而干澀的嗓子,用盡量平穩清晰的聲調,一字一句地念誦:
“臣,環慶路經略安撫使、知慶州事章楶(音同“潔”),頓首拜伏,泣血急奏……”
章楶!這個名字像一把重錘,狠狠敲在趙煦的記憶深處!這是新黨中堅!是那個在元祐更化時期被舊黨勢力以“邊事冒進”、“糜耗國帑”等罪名狠狠壓制,險遭罷黜的能臣!那個歷史上真正在邊境上以堅城硬寨一步步絞殺西夏力量的章老鐵!他竟在環慶路!
郝隨的聲音繼續在空曠大殿中回響:
“…自元祐以來,朝廷深念息兵養民之旨,西陲邊備松弛,堡寨修繕久曠,兵甲朽鈍不足用,兵員缺額、馬匹瘦弱……其狀日甚一日!此固祖宗仁德體恤黎元之苦衷,然賊西夏秉性殘狡,狼子野心,見我軍備廢弛,其驕橫日熾,侵擾邊隙,幾無日不有……”
趙煦聽著,胸口那股被強行壓下的怒氣和絕望又開始翻江倒海!息兵養民?元祐更化!這奏疏字里行間,全是無聲的血淚控訴!高太后垂簾、舊黨把持朝局,打著“息兵養民”、“罷黜苛法”的旗號,自廢武功!黨爭!這就是黨爭惡果!為了抹掉新法的一切痕跡,甚至連關系國運的邊關長城都任由其廢弛朽壞!一股悲憤沖撞著他的喉頭,被他死死咬住。
“……近探得確鑿訊息,西夏偽主李乾順,親點其國相嵬名阿吳、大將鬼名阿埋及大將妹勒都逋等,集于天都山會獵,名為游獵,實則點集精銳!彼等狂悖,口稱將以十萬騎踏破平夏城,盡逐我宋人出境,復收故土、擄掠子女金帛以壯其國……”
“十萬騎”!目標“平夏城”!
轟!
趙煦的腦海中再次炸開!史書斑駁的文字混雜著前世零碎的軍事地理知識瞬間涌入:平夏城!章楶營建的、用以步步扼死西夏核心膏肓之地的超級邊塞堡壘要塞!也是歷史上著名的“平夏城之戰”的發生地!那場戰役證明,以堅城固壘對抗西夏鐵騎是有效的!是西夏的噩夢!
而現在……就在他病榻之下,在史書未曾詳細記載的元祐末年(史實元祐年間確有西夏多次大舉進犯),西夏人竟在己方邊備松弛至此的有利時機,集十萬之眾,意圖一舉拔掉這顆眼中釘、肉中刺!
一旦平夏城失守,環慶路大片門戶洞開,富庶的關中將直面西夏鐵蹄!那后果……靖康之恥的慘烈場景提前在趙煦腦中出現!
“……形勢已危若累卵!賊鋒所向,直指我平夏城!慶州兵微將寡,雖有章楶(此處指他自己)日夜督修戰備,然積弊重重,所部疲敝。環慶路兵額應有七萬,今實數不足四萬,能披堅執銳登城拒敵者,十不存三!甲胄不全,弓矢朽壞,糧草匱乏,更無可馳援之強兵勁旅!今固守平夏之權宜尚可勉力,然曠日持久,外無援軍,內無積粟,城破只在旦夕之間!”
“……臣泣血懇請朝廷,即刻發天下禁軍精銳北上!糧秣甲械,星夜輸運!更須遣忠直敢謀之臣,速赴渭川總制諸路,統籌防御!事已燃眉,陛下!社稷存亡,盡在此役!乞陛下…宸斷!!”郝隨念到最后,聲音已帶上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迫和絕望,那紙頁仿佛有了千斤之重。
“噗……”
就在郝隨念出“宸斷”二字話音未落之際!
一口粘稠、深褐色偏黑的血塊,如同沸騰的巖漿,毫無預兆地、猛烈地從趙煦口中噴出!血塊撞擊在剛剛擦拭過一遍的絲帕上,發出沉悶的噗響,隨即在雪白的絲絹上綻開一朵觸目驚心、暗沉猙獰的血花!腥氣瞬間彌漫開來!
“官家!!!”郝隨魂飛魄散,手中的奏報失手掉落在地,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呂大防和范純仁同時驚愕抬頭!
映入眼簾的,是錦衾下那張臉——慘白得如同陳年宣紙,兩頰那深陷的陰影如同地獄的刻痕,唯有劇烈咳嗽導致的痛苦扭曲和嘴角那抹刺眼的血跡,賦予了他一種驚心動魄的活氣。但他那雙眼睛,在噴血的瞬間劇烈地睜大,瞳孔深處燃燒的,卻并非虛弱和恐懼,而是兩團比噴出的鮮血更加灼熱滾燙、更加瘋狂暴戾的怒火!
那不是將死之人的頹喪與認命!那里面飽含著傾盡五湖四海之水也澆不滅的滔天恨意和不甘!那是…一只被鎖在黃金囚籠中、渾身浴血卻仍不肯放棄撕咬的狂獸的眼神!
范純仁溫潤的面容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表情控制,只剩一片震驚凝固的空白。呂大防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里,則是閃過清晰無比的驚疑、不解,甚至…一絲被這極致瘋狂所震懾的動搖!
宸斷?這字眼如同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穿了趙煦那被死亡陰影和殘酷現實同時扼住的神經!他這“宸”有何權柄?“斷”從何來?!他的意志如同石牛入海,激不起半點漣漪!他發出的任何御筆,都需要那道垂簾之后的首肯!這奏報送到他面前,難道真的是為了他“宸斷”?不!這是通牒!是警告!是逼宮!是向那位垂簾之后的老婦人展示無邊界的權力!是舊黨借此機會進一步打擊新黨殘存勢力(章楶)、鞏固邊防舊戰略(固守堡壘)的又一枚棋子!
“社稷存亡…盡在此役?”趙煦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中摩擦的骨片,微弱,卻帶著刺穿靈魂的沙啞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西夏要踏破平夏城?踏得好!踏!給朕狠狠地踏!把這群坐視邊城朽爛、兵甲生銹、為了一己私利爭權奪勢…蛀空了大宋河山的蠹蟲們!都踏爛才好!”
這瘋狂的咆哮,夾雜著血沫的噴濺!
呂大防瞬間須發戟張,臉色鐵青!范純仁如遭重錘,猛地一顫!
“陛下!!!”兩人幾乎同聲厲喝,聲音充滿了驚駭與被冒犯的滔天怒意!“慎言!慎言!”
“陛下圣聰昏聵!”呂大防聲音如鐵石相擊,前所未有的嚴厲,“臣子忠勤為國,竟遭陛下如此毀謗!邊事艱難,乃承平日久天災人禍所致!豈能歸咎于一心為民息戰之賢臣!陛下病中狂悖,口出禍國妖言,臣…請陛下立時收聲!”
“陛下!”范純仁的聲音則帶著痛心疾首的顫抖,他的溫厚徹底被撕裂,眼中露出從未有過的急迫與規勸,“圣言出口,即成國論!陛下此言若傳揚,天下士林惶恐,邊將軍心離散,社稷何存?!陛下!此非私怨之刻!此乃國戰將起之時!陛下當澄心明志,召宰執大臣商議對策,下詔安撫邊關將士!方是明君所為!”他刻意拔高聲音,“安撫”、“明君”幾個詞尤其響亮,幾乎是在對郝隨和下人說:看住陛下!封鎖消息!
就在這震怒、斥責、規勸交織的狂風暴雨中,趙煦的意志卻被那徹骨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無邊的憤怒擠壓到了極限!肺部如同被滾油煎熬,每一次掙扎呼吸都帶來酷刑般的撕裂感。眼前陣陣發黑,范純仁那張痛心疾首的面孔在搖曳的燭光中開始模糊扭曲。他的身體終于再也支撐不住這意志與現實的殘酷拉鋸,軟軟地、不可抑制地仰倒在枕上,目光空洞地投向那繡滿云龍的帳頂。那份拼死一搏的銳氣如同被扎破了的氣囊,迅速消散……
就在他意識模糊、身體徹底失控的沉淪邊緣,一股冰冷的觸感從身下的錦衾深處傳來,如同黑暗中垂下的救命蛛絲,猛地刺醒了他麻木絕望的神經——是郝隨塞給他的那份薄紙卷!
那薄薄的一片冰涼,像是擁有某種喚醒靈魂的魔力!
剎那間,所有因邊報而起的滔天怒意、對死亡的恐懼、對現狀的絕望,被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決絕的意志強行壓下。一種更龐大、更令人窒息的黑暗,仿佛在寢殿深沉的陰影中無聲地蠕動、聚攏——那是五年死期的巨大陰影!高懸的垂簾!舊黨新黨翻云覆雨的手!環伺的強敵!如同無數只魔爪,從四面八方伸來,要將他拖入名為“靖康”前史的深不見底的淵藪!
他猛地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壓抑至極的嗚咽,那聲音扭曲變形,飽含著超越死亡的痛苦與不甘!他僅存能活動的右手,不再是去抓軍報,而是如同被電流擊中一般,爆發出一股遠超極限的狂野力量,狠狠向后縮進厚厚的錦衾之下!五指彎曲如鉤,朝著那份藏匿在最里層、緊貼著自己冰冷肌膚的薄紙卷——狠狠地攥去!
冰涼的、滑膩的紙張邊緣觸及指尖!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