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的死寂并未持續太久。
碎裂的藥碗潑灑出的污漬,如同猙獰的傷疤印在昂貴的氍毹上,彌漫開一股更濃、更苦的草藥氣息,混雜著尚未散盡的熏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構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象征著腐朽與頹敗的混合體味。
“官家息怒!龍體要緊!萬請保重圣躬!”郝隨最先反應過來,聲音帶著哭腔,幾乎是撲到榻邊,用干凈的絲帕顫抖著擦拭趙煦嘴角和下頜沾惹的點點猩紅。其他內侍這才如夢初醒,慌忙而慌亂地收拾著地上的狼藉,動作極輕,唯恐再驚擾到病榻上這位連憤怒都顯得如此脆弱無力的天子。
太醫令孫鶴年那張皺紋深刻的老臉青白交錯,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他看著榻上喘息粗重、雙目緊閉,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散架的年輕帝王,又看看地上那灘刺眼的藥汁,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他只是深深一揖,隨即默默地退到陰影里,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寬大的袍袖內微微顫抖。這不僅僅是恐懼君威,更深的是對無法掌控的局面、以及那已昭然若揭的無望病情的沉重無力感。他心知肚明,這位官家,油盡燈枯之相已非藥石可逆,今日強動肝火,耗的是最后那點微薄元氣。
趙煦躺在那里,剛剛凝聚爆發的那一點意志之光,仿佛狂風中的燭火,瞬間又被身體深處無盡的虛冷和痛苦吞噬大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刮喉管般的痛楚,胸口如同壓著千鈞巨石,悶窒得令他眼前陣陣發黑。然而,他腦海中反復回蕩的,并非身體的煎熬,而是那個尖細內侍宣諭的最后一句:
“今日三省樞密取旨諸事,已定于內東門小殿處置。”
內東門小殿!
那是太皇太后高氏處理緊急、機密政務的場所。一個完全繞開了他,屬于那道垂簾之后權力核心的私密空間!
他劇烈地喘息著,目光卻死死地穿過寢殿巨大的空間,仿佛能穿透重重宮墻,落在那扇緊閉的內東門小殿之上。想象著那厚重的帷幔之后,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身著象征地位的翟衣,正居高臨下地聽取著宰相、樞密使的奏報。他們俯首帖耳,尊稱她為“太母”或“娘娘”。他們向她請示軍政要務、官員升貶、國庫錢糧……而她布滿老人斑的手指沉穩地拿起朱筆,在那本該由御案發出的敕書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決定帝國命運走向的“旨意”!
他的“旨意”!他作為大宋官家的“旨意”!正在那里被源源不斷地制造、頒發!
一股混雜著荒誕與屈辱的冰流再次竄遍全身,讓原本就冰冷的身體似乎更加僵硬。這不是幻覺,不是史書上的寥寥數語。這是活生生的、正在發生的現實。他——趙煦,大宋天子,像一個被精心養護在黃金囚籠中的昂貴鳥雀。內侍和太醫們小心翼翼地看護著他“圣體”的最后一口游絲氣息,是為了向那道垂簾之后的老婦人證明她的“慈愛”;而那道垂簾之后的人,則在代替他行使著天子威權,治理著這個龐大而危機四伏的帝國。
他甚至連憤怒的力量,都似乎快要被這具軀殼榨干了。
“官家…您…您是否…稍進點清淡粥糜?”郝隨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試探著在他耳邊響起。他看著趙煦慘白如紙的臉、緊閉的雙眼和微微翕動的鼻翼,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方才那打翻藥碗、嘶吼著“滾”的爆發,是他從未在這位自小看顧到大的官家身上見過的狂悖。那是……絕望?不,更像是某種被逼到絕境后瘋狂反彈的意志?
趙煦沒有回應,也沒有睜眼。他在積攢力氣,用近乎蠻橫的方式強行壓制著翻騰的氣血。時間仿佛變得粘稠而緩慢,寢殿內只剩下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內侍們極輕的走動聲、以及燭淚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睜開眼。眸底深處那些混沌和狂躁暫時退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冰冷的疲憊和審視。
“朕…累了。”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都下去…孫太醫留下。”話語不容置疑。
郝隨愣了一下,隨即對上趙煦那雙深不見底、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睛,心頭猛地一跳。他不敢怠慢,連忙躬身:“是!奴婢遵旨。”揮手示意其他內侍一同悄然退出了寢殿,只留下孫鶴年一人垂首躬身立于御榻三丈開外。
門扉關闔,寢殿陷入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靜寂中。燭火在巨大的空間里投下跳躍不定的光影,將屏風上的山河映照得如同魑魅魍魎的棲息之地。濃烈的藥味經久不散,浸透了這里的每一寸空氣。
孫鶴年的頭垂得更低了,他能感覺到來自病榻上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視。
良久,趙煦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如同從冰層下艱難鑿出:
“孫太醫…告訴朕…”
他頓了頓,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孫鶴年低垂的腦袋,直視他的靈魂深處。
“…朕這病,范純仁范相公…給了你多少錦囊妙計?”
這句話的聲音并不高,但在死寂的寢殿里,卻如同驚雷炸響!
孫鶴年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眼中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官…官家!臣…臣惶恐!臣不敢!臣萬死…”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砸在地板上的聲音異常清晰。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位平素在垂簾壓制下顯得沉默、甚至有些怯懦的少帝,此刻竟會如此單刀直入、赤裸裸地將這層禁忌捅破!而且還是在他剛剛經歷了嘔血、虛弱至極的時刻!這是回光返照的瘋狂?還是…
“惶恐?”趙煦發出一聲幾乎聽不出的冷笑,牽扯著胸肺,又帶來一陣隱痛,“那方才朕問診情,你急著提‘范相公’作甚?嗯?”最后一個“嗯”字,帶著一種沉重的威壓。
孫鶴年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磚,身體抖若篩糠。官家聽到了!他聽到了他情急之下的失言!“臣…臣該死!臣罪該萬死!臣絕無此意!臣只是…只是稟報官家脈象兇險,不敢絲毫隱瞞!范相公…乃國之股肱,關切圣體亦是老成持重…”他語無倫次地辯解著,汗珠順著褶皺深深的臉頰滾落,滴在地磚上。
“股肱?”趙煦的聲音冰冷地打斷他,“朕現在只想知道,朕的命,還能茍延幾日?孫太醫,你,說實話。”
孫鶴年只覺得嗓子眼被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說實話?說官家沉疴痼疾深重,肝腎大損,元陽幾近枯竭,全憑宮內參茸等珍品吊著,加之憂思郁結,恐難熬過今冬?或者更殘酷點,如方才那虛火上沖之相頻發,三五個月便是大限?他敢嗎?能說嗎?一旦說出那等同于宣告的真相,無論垂簾后還是朝堂上,他孫鶴年立時就是眾矢之的!恐怕連闔家性命都難保!可若不說…眼前這位躺在榻上、目光卻銳利得如同匕首的官家,似乎也根本糊弄不過去!
巨大的恐懼和壓力讓這位老太醫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寢殿外傳來輕微的叩門聲。
孫鶴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本能地抬頭看去。
郝隨小心翼翼推門而入,臉色凝重,手里捧著一卷剛剛遞進宮中,帶著外廷寒氣的札子,快步趨近床榻,壓低聲音道:“稟官家,內東門小殿散值后,范純仁范相公、呂大防呂相公有緊要求見官家。另有西北環慶路奏報送到,事關軍情……”
范純仁!呂大防!
這兩個名字如同兩塊巨石,狠狠地砸在趙煦的心上。
范純仁,舊黨耆宿,元祐更化時期太皇太后的得力干將,其父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赫赫聲名,是他在朝中屹立不倒的資本。呂大防,更是舊黨領袖中的領袖,元祐初年拜相,主持“更化”數年,其勢之熾,被時人稱作“笑面彌勒佛”的沉疴,手腕老辣狠硬。他們二人,正是那道垂簾之后最有力的臂膀,也是架空他皇權最核心的推手!
在這個時候聯袂求見,緊跟著內東門小殿的議事結束和一份邊關軍報而來?意欲何為?
孫鶴年明顯看到,當這兩個名字被郝隨念出的瞬間,病榻上那位年輕的官家,緊閉的雙唇抿成了一道鐵灰色的細線。方才那股因疲憊和虛脫而略顯平息的冰冷怒意,如同在死灰中驟然澆入滾油,“騰”地一下再次在眼底深處爆燃!那眼神深處,不僅有著被逼到角落的獸類的兇戾,更有一種仿佛在算計著玉石俱焚的瘋狂與冰冷的、要將一切焚燒殆盡的決絕!
一股寒意從孫鶴年的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甚至能感覺到,這位被病痛和權力傾軋折磨得形銷骨立的官家,體內迸發出的那種無形卻熾烈的意念能量,幾乎要將這偌大的寢殿也一同點燃!
他們竟連這最后片刻的喘息也不肯給!要逼宮?還是要確認他的死期?亦或是…要借著這西北的軍報,再施展一番“老成謀國”的手段?
孫鶴年立刻俯下身,重重叩首:“臣…臣暫退!請官家保重圣體!萬勿…萬勿再動肝火!”說完,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狼狽地快速倒退著爬出了寢殿門口,仿佛逃離即將爆發的火山口。
寢殿厚重的門扉再次關上,隔絕了外面的聲響。
燭火在風中微曳。
趙煦躺在冰涼的錦衾下,胸口的悶痛感清晰無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動一把生銹的鋸子在胸腔里摩擦。身體虛弱得令人絕望,但精神卻被一種奇異的亢奮點燃。他知道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休息,保存這具殘軀里最后一點元氣。但他更知道,這場由呂、范二人發起的“探視”,避不開,退不得!
“叫…他們進來…”趙煦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砂紙,每一個字出口都牽動著刺骨的痛楚,但他咬著牙,幾乎是命令般低吼出聲,“郝隨…把藥…重新煎好…”他需要清醒,哪怕是一瞬間的清醒!他需要用這清醒,去打碎那些俯視者眼中自以為是的憐憫與算計!
“是!是!奴婢這就去!”郝隨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但他深知此時已無他路。他匆匆將那份環慶路軍報置于榻邊小幾上,以最快速度沖出殿外宣旨,同時命小黃門速速重新煎藥。
寢殿內陷入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趙煦越來越粗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空曠的殿宇內回響。他緩緩側過臉,目光落在小幾上那份還帶著涼意的邊報上。粗糙的紙質,遒勁的字跡,都昭示著從遙遠烽燧傳遞而來的軍國氣息。西北環慶路…那里駐扎著抵抗西夏的邊防勁旅。那里送來的軍報,定非小事!
他強撐著抬起那只瘦得可怕的手,顫抖著,用盡力氣將那份奏報抽到了近前。冰冷的紙頁觸碰到指尖,傳遞來一絲戰場的肅殺。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
短暫的靜默后,寢殿那高大厚重的門被緩緩推開。
兩道人影,在殿門開啟后射入的略顯昏暗的光線背景下,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
左側一人,身形魁梧高大,鬢發花白但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方正,眉眼開闊,唇邊似乎總習慣性地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令人乍見之下便心生幾分親近。他身著紫袍玉帶,即便在覲見天子的時刻,身板也站得筆直,如同磐石。正是舊黨魁首,當今首相——呂大防。這份“笑面彌勒佛”般的沉穩氣象,曾讓多少對手在他看似敦厚的外表下飲恨敗北。
右側一人,稍顯清瘦,面色紅潤,頜下三縷長須,修剪得極為考究。他穿著同樣尊貴的紫袍,但氣質卻更加溫潤內斂,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帶著一種近乎悲天憫人的儒雅溫和。行走間步履沉穩,不急不緩,仿佛承載著天地正道、萬民福祉的重量。這便是范純仁。與其父“先憂后樂”的凜然不同,他的溫和下,隱藏著更深沉堅硬的舊黨脊梁和對于“祖訓”、“圣人之道”的偏執守護。
兩人行至距御榻五步之處,方才停下。目光幾乎是第一時間便落在了病榻之上。
錦衾之下,那具形銷骨立、顴骨高聳、雙頰深陷、面色慘白如金紙般毫無血色的年輕身體,以及那強睜的、布滿血絲卻閃爍著驚人執拗光芒的雙眼。這一切,都清晰地映入了他們的眼底。尤其是趙煦嘴角和枕邊絲帕上尚未完全擦拭干凈的點點暗紅血痕,更是觸目驚心。
呂大防那張敦厚的臉上,笑容瞬間收斂了大半,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濃濃的憂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關乎國運的、隨時可能碎裂的至寶的狀態。
范純仁的表情控制得似乎更好,他溫潤的目光中迅速充滿了深切的痛惜和幾乎要滿溢出來的關懷。“陛下……”他率先開口,聲音充滿沉痛與無限憂心,“陛下龍體違和至此!臣等心如刀絞,實不敢擾官家清養!只是…軍國重事,關涉社稷存續黎民生計,不得不冒死面圣,懇請圣裁!”他撩袍便拜,一旁的呂大防也緊隨其后,兩人規規矩矩行了參拜大禮。范純仁的話說得很重,“冒死”、“圣裁”,將他們的到來包裝成憂國憂民的迫不得已。
趙煦躺在那里,沒有立刻叫起。他只是用那雙深陷眼眶、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們伏地的背脊,盯著呂大防衣袍上那象征權力頂峰的仙鶴補子,盯著范純仁謙恭地觸碰在地磚上的、修剪整齊的手指。他體內的劇痛和極度的虛弱幾乎要沖垮他的意志,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不斷沖擊著他的頭顱。他們在逼他!在用這冠冕堂皇的理由和看似恭謹的姿態,將他架上火堆!榨干他最后一點價值!
他無聲地張開嘴,貪婪而痛苦地吸取著空氣,試圖讓瀕臨斷裂的神經保持一絲清明。
郝隨緊張萬分地看著榻上的官家,手心里全是汗,想開口請起,又不敢。
“范…相公,”趙煦終于開口,聲音如同殘破的風箱,嘶啞中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窿里擠出來的冰碴子,“剛才你說…冒死?呵…”他牽動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露出的卻是比哭還難看的慘然,“是朕…要死了…你們才怕擔上逼死天子的罵名…才不敢獨自承受…才拉上呂卿…一起來…替太母確認…朕還有沒有最后一口氣…能蓋印……嗎?”
轟!
這句話,真正如同驚雷炸響!
字字句句,狠辣無比地撕碎了所有溫情的面紗,將權力傾軋的冰冷與殘酷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之中!呂大防和范純仁伏地的身體同時一僵!
呂大防臉上那份刻意維持的敦厚瞬間褪盡,猛地抬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即迅速化為沉重與被冒犯的嚴肅,沉聲道:“官家何出此言!老臣惶恐!陛下乃萬乘之尊,天命所系!臣等忠君體國,絕無半分此等大逆不道之念!此皆陛下病中失言,為小人所誤也!”他語速不快,卻如同重錘敲打,字字咬死“陛下失言”,更將矛頭隱隱指向可能進讒言的郝隨或者其他人。
范純仁并未立刻抬頭,只是肩膀似乎比方才更低了些。但趙煦能清楚地看到,范純仁那按在地磚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須臾,他才緩緩直起上身,抬起頭。那雙溫和的眼睛里,依舊充滿了痛惜,但看向趙煦的目光深處,卻多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某種深沉如淵的東西。
“陛下…”范純仁的聲音依舊帶著那份儒雅的沉痛,卻又似乎更加凝重,“圣心因沉疴郁結,憂思過甚,故出此重語,實令臣五內俱焚!然,陛下可知,天家之體,關乎神器社稷?陛下此言,若傳揚于外,恐驚駭中外,動搖國本!臣請陛下慎言慎思!陛下,此非一人之安危私念!此乃江山之重,祖宗托付啊!”他的話鋒陡然一轉,直接將趙煦“想死”的危險念頭,與江山社稷的安危死死綁在一起!仿佛他不“好好活著”、不“乖乖聽話”,就是在背棄祖宗江山!這比呂大防的直言駁斥更加綿里藏針,充滿了令人窒息的道德壓迫和宏大敘事下的精神禁錮!
“哈…咳咳…咳咳咳…”趙煦被他這番話憋得氣血翻涌,剛要冷笑,卻引發了更猛烈的咳嗽,直咳得他眼前發黑,整個胸腔都在顫抖,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股溫熱的液體再次涌上喉頭,他死死咬著牙關將它咽了下去!不能吐!絕不能在他們面前再顯露軟弱!郝隨嚇壞了,慌忙上前再次擦試。
就在他咳得天昏地暗、視線模糊之際,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
伏在地上的郝隨,趁著靠近給他擦拭嘴角的瞬間,飛快地將一份藏在袖中的薄薄紙卷,極其隱秘地塞到了他身下厚厚的錦衾內側縫隙里!同時,郝隨的手指似是無意地輕輕碰觸了一下他緊緊攥著那份環慶路軍報的手指!
電光石火!
趙煦那劇烈咳嗽引起的痛苦扭曲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那份環慶路軍報…那份郝隨遞過來的薄紙卷…
郝隨的動作快得驚人,塞好之后便立刻又跪伏下去,仿佛什么都沒發生,繼續用絲帕仔細地擦拭著趙煦唇邊并不存在的血絲。
趙煦只覺得一股血氣與一股冰冷的決絕在胸膛里狠狠碰撞!呂大防和范純仁那些冠冕堂皇、居高臨下的訓誡仍在耳邊嗡嗡作響,身體虛脫的感覺也如影隨形。但他壓在錦衾下、攥著那份環慶路軍報的手,卻猛地一緊!粗糙的紙張硌著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傳遞來無比真實的觸感。而那份郝隨塞進來的東西…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眩暈,重新睜眼。那雙依舊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臉色凝重、仿佛正承受巨大委屈與為國擔憂壓力的兩位宰相。
“好…咳咳…”他喘著粗氣,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嘶啞,“既是…江山之重…社稷存亡…那么…告訴朕…環慶路的軍報…說了什么?讓兩位相公如此迫不及待…趁著朕沒咽下最后這口氣…拖著病體也要來聽朕‘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