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然的停頓，如同冷水澆頭，瞬間讓劉寓裎的動作僵在半空。他伸出的手停在距離沈時綰衣袖寸許的地方，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沈時綰。

沈時綰卻仿佛對剛才那近在咫尺的威脅毫無所覺。她甚至看都沒看他僵在半空的手一眼，只是平靜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衣袖，仿佛撣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

然后，她抬眸，目光平靜無波地迎上劉寓裎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混雜著暴怒、震驚、羞憤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狼狽的眼眸。

那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片凍結萬載的深寒和一種……洞穿一切的冷漠疏離。

她不再言語，只是微微頷首，姿態疏離而標準。隨即，不等劉寓裎有任何反應，她便自行推開了車門。

初春微涼的空氣瞬間涌入車廂，帶著王府門前熟悉的、卻令人窒息的氣息。

沈時綰扶著車轅，動作利落地下了車。那身素淡的月白衣裙在王府巍峨的門楣和清晨的微光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格外挺直，如同雪地里一株寧折不彎的寒梅。

她沒有回頭再看車廂一眼，更沒有等待劉寓裎的意思。在紅蓮擔憂地迎上來之前，她已經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踏上了王府那高高的、冰冷的門檻。

背影決絕，沒有半分留戀。

車廂內，劉寓裎的手還僵在半空。他看著沈時綰那消失在門內的、孤絕冰冷的背影，耳邊回蕩著她那句句誅心的質問和宣告——“莫來糾纏”、“一紙休書”、“搖擺不定”、“可笑的征服欲”……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暴怒、挫敗和被徹底看穿的巨大情緒，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側的車廂壁上！

“砰——！”

沉悶的巨響在清晨的王府門前回蕩，驚得車夫和門口侍衛渾身一顫，慌忙垂下頭，大氣不敢出。

劉寓裎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從未有過的復雜風暴。沈時綰最后那個冰冷、洞悉、帶著無盡嘲諷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糾纏？休書？征服欲？

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節發出咯咯的聲響。沈時綰，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又或者……你究竟經歷了什么？！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廢棄的魏家別院在月光下投下大片猙獰的陰影，斷壁殘垣間彌漫著荒涼與怨氣。角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纖細的身影閃了出來，正是魏曉雪。她穿著一身不起眼的深色斗篷，兜帽壓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張蒼白而緊繃的臉，那雙往日刻意裝得柔弱的眼睛，此刻在陰影里閃爍著淬毒般的恨意。

早已等候在陰影里的陳何立刻迎了上來。他身形精悍，穿著灰布短打，腰間別著一柄不起眼卻磨得鋒利的彎刀，臉上帶著風霜刻下的痕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小姐，您當真要動手？”陳何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憂慮，“太后生辰宴，皇親國戚、文武百官齊聚，宮禁森嚴如鐵桶，連只蒼蠅都難飛進去！一旦失手，或是刺客被擒住，嚴刑拷打之下......”

“失手？！”魏曉雪猛地打斷他，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尖利而怨毒。她一把扯下兜帽，月光映在她臉上，那張精心描畫過的嬌美容顏此刻扭曲得如同厲鬼，“我等不了了！陳何！我魏家七十三口的冤魂，在亂葬崗的寒風中哀嚎了整整七年！七年！！”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她逼近一步，死死盯著陳何的眼睛，那目光里的恨意幾乎要化為實質：“你看看沈時綰！她憑什么？！她沈家踩著魏家的尸骨上位，她穿著綾羅綢緞，戴著鳳冠霞帔，坐在我本該坐的裎王妃的位置上！享受著本該屬于我魏家的榮華富貴！她父親沈巍那個偽君子，道貌岸然，卻是我魏家滿門抄斬的推手！他手上沾著我爹娘、我兄長、我那年幼小弟的血！！”說到年幼的小弟，魏曉雪的聲音驟然哽咽，眼中爆發出刻骨銘心的痛楚——那個總愛纏著她要糖吃、會甜甜叫她“阿姐”的小小身影，最終連全尸都未能留下，成了亂葬崗野狗的口糧。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淚意，眼神變得更加狠絕：“血債！這是滔天的血債！必須用血來償！沈時綰只是開始！我要讓整個沈家，為我魏家陪葬！”她抓住陳何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陳何，你告訴我！你忘了是誰在你爹娘病逝、你餓得快要死在街頭時收留了你？是誰教你武藝，給你飯吃，把你當半個魏家人看待？是我爹！是魏家！你爹娘若在天有靈，看著仇人依舊逍遙法外，享盡富貴，他們會瞑目嗎？！”

陳何的身體猛地一震，臉上血色盡褪。魏將軍收留他、教導他的恩情，父母臨終前不甘的眼神，魏家滿門抄斬那日的沖天火光和血腥味……這些被他刻意壓在心底的記憶瞬間翻涌上來，沖擊著他的理智。他看著魏曉雪眼中那焚盡一切的恨意和痛苦，仿佛看到了魏將軍死不瞑目的眼睛。

“小姐……屬下不敢忘！魏家大恩，陳何粉身碎骨難報萬一！”他單膝重重跪地，聲音嘶啞卻帶著決絕，“只是……壽宴守衛非同小可，尤其是沈時綰身為王妃，身邊必有護衛。若刺客失手被擒，嚴刑之下供出小姐您，甚至……甚至牽扯出魏家舊事，豈不是……”

“牽連？我要的就是牽連！”魏曉雪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光芒，她蹲下身，湊近陳何，聲音如同地獄傳來的低語，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沈時綰的護衛，我自會解決！沈時綰一死，沈巍必定方寸大亂！沈家嫡女死于宮闈刺殺，這是潑天的大案！到時候，我自有辦法讓那幾個死士在‘臨死前’攀咬！就說是沈巍暗中勾結前朝亂黨余孽，意圖行刺陛下、顛覆朝綱，被沈時綰無意中察覺，故而殺人滅口！陛下多疑，沈巍權勢又盛，早已招致猜忌，此案一出，陛下定會借機徹查沈家！沈巍百口莫辯！我要他身敗名裂，我要整個沈家為我魏家七十三口陪葬！一個都別想跑！”

“可，父女不睦，皇帝能信嗎”

“你猜，我在沈時綰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地藏經，她知曉我魏家，她害怕我魏家找她尋仇，哈哈哈哈”

她從斗篷的暗袋里摸出一個沉甸甸的油紙包，塞進陳何手中。油紙散開一角，露出里面十錠黃澄澄、閃著誘人光澤的金元寶，以及一枚銹跡斑斑、刻著古老虎紋的青銅碎片——正是當年魏將軍調動親兵的信物，虎符的一部分！

“這是定金。”魏曉雪的聲音冰冷而清晰，“你在禁軍當值多年，深諳宮中布防輪換。明日你正好輪值戍衛崗，負責西華門一帶的巡查。西華門靠近御膳房后巷，每日巳時三刻（上午九點四十五），御膳房會有一隊雜役從那里運送新鮮菜蔬入宮，守衛查驗相對寬松。你利用職務之便，將我們的人混進那支隊伍里。他們扮作送菜的小工，武器會藏在菜筐夾層。”

她指著那枚虎符碎片：“這枚碎片，是我爹當年親賜給最信任的部曲首領的信物，見符如見人。拿著它，去城西‘福來客棧’地字三號房，找一個叫‘老疤’的人。他是魏家舊部死士的頭領，認得這信物，也認得你。他會挑選三個身手最好、口風最緊、絕對忠誠的死士，聽你號令。告訴他們，目標只有一個——裎王妃沈時綰！不惜一切代價，取其性命！事成之后，若有機會便制造混亂趁亂撤出，若無機會……便以身殉主，絕不留活口！”

陳何看著手中的金錠和那枚冰冷的虎符碎片，仿佛握著千斤重擔和通往地獄的門票。他眼前閃過父母枯槁的面容，閃過魏將軍威嚴而慈祥的臉，閃過魏家小公子天真的笑容……最終，這一切都被沈時綰那張明艷卻在他眼中如同毒蛇的臉所取代。復仇的火焰徹底壓倒了恐懼和猶豫。

他猛地將油紙包和虎符碎片緊緊揣入懷中，對著魏曉雪重重叩首，額頭撞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小姐放心！屬下以性命起誓！明日午時，定讓沈時綰血濺壽宴，祭奠魏家冤魂！屬下這條命是魏家給的，隨時準備還！”

魏曉雪看著陳何消失在濃重夜色里的背影，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身體卻因激動和后怕而微微顫抖。她緩緩抬起手，指尖顫抖著撫上鬢邊那支溫潤的珍珠步搖——這是她及笄那日，父親魏尚書親手為她簪上的。記憶里，父親的笑容溫暖和煦，母親在一旁溫柔地看著，兄姐們笑著打趣……曾經觸手可及的幸福，如今只剩下亂葬崗上幾座被荒草淹沒、連碑文都不敢刻的孤墳。